市政绿地，没有谁比寸土寸金的城市人更理解这四个字包含的深刻意义。市政绿地，意味着大面积的绿化，意味着尘土飞扬闹市中一方清新空气，意味着安逸宁静的周边环境，意味着老人有地方健身孩子有地方玩耍，意味着从鸽子笼一样的小窝里出来后有公园可去而不是只能逛大街闻汽油，意味着站在窗前眺望时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当然，目前来说，它最大的暗示就是：这里的房间还将上涨。
这是明摆着的道理。人越来越多，房越来越密，地越来越少，出门就是绿地河水的日子只能从老照片上重温，可如今，这房子边上即将有一大片维护良好的绿地，想去时抬脚就能到，这概率有多低？
黑领带急忙煽风点火：“原来是市政绿地！嗨，这房真是太值了，又挨地铁又挨公园，难得，难得！”
大眼睛房主深表赞同：“是啊，要不是手头着急用钱打死我也不卖，将来岁数大了住这儿环境多好，多方便！唉，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后悔，何必卖呢，也不差这点钱，上哪儿借不来几十万？这走势早晚要涨，现在卖肯定吃亏……”
啤酒肚慌忙拦住：“别介大哥，我们这么多人都过来啦你这会子要说不卖我们可找谁说理去！涨不涨的不都还是未知数吗，俗话说落袋为安，早几年炒股时大家伙儿都看着电脑上那钱数呼呼涨，到最后有几个挣着钱了呢？还不是那些卖的早想得明白的人嘛！大哥您要是着急筹钱，这样吧，我本来想贷一半款的，这不是缘分嘛，谁让咱喜欢这房呢，跟大哥您也投缘，这样吧，”啤酒肚一咬牙，摆出荆轲易水辞别太子丹的豪壮，“不就两百万嘛，我掏百分之七十的首付！”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卷发大姐目瞪口呆，小夫妻盯住啤酒肚不说话，黑领带搓着手直乐，莫南一颗心怦怦直跳，李天辉叹口气走去阳台看植物。
大眼睛房主歪着脑袋砸吧嘴儿：“唉，开价开得有点低了，我跟他们报完价回头一查，这片儿都卖到两万九了，真是，糊里糊涂我怎么给报了才两万七不到。”
黑领带忙说：“价钱还有的商量，我们总以客户的意愿为主。”
莫南心说你当然巴不得涨价，谁不知道你们是按成交价提成，卖的越高你们赚得越多。
大眼睛房主露出一个狡黠的笑：“真的？那行，两百万我不卖了，一平米两万八！”
别人还没说话，啤酒肚已经一叠声叫起来：“行，两万八就两万八，说好了，我掏百分之七十的首付！”
“我还没报价呢！”卷发大姐一急之下嗓门又高又尖，“这房子我要，我付全款，一次付清！”
莫南半天没合上嘴。感情那天没看成拍卖，倒在今天找补上了。她四处找李天辉，一心想向他讨个主意，最后才发现李天辉缩在客卧的书架跟前翻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来早已放弃。
此时场上形势再度发生变化。啤酒肚见有人抢房，脸红脖子粗地吵嚷起来：“公平竞争，公平竞争啊，大哥说了算，大哥爱卖谁卖谁，可不管什么全款不全款的，是吧大哥？”眼巴巴瞅着大眼睛，那神情大有走失多日的小狗终于找到主人的依恋、欢喜。
黑领带乐得再次对搓手掌，此时仍不忘煽风点火，向着小夫妻问道：“我记得两位是要生小孩了所以着急买房吧？这里不错吧，环境又好出行又方便，既省了新房的装修费，又能立刻入住，那两位已经报了价了，你们怎么说？”脸冲着他俩，眼睛却去找莫南，莫南情知自己无力抗争，心虚地低头。
小夫妻走到一边嘁嘁喳喳说了一阵子，那女的抬头说：“我们也掏百分之七十的首付。”
剩下的人即刻炸了锅。有对着黑领带讲理的：“说好了两百万，哪有坐地起价的道理？”有跟房主套近乎的：“大哥在哪儿上班？孩子准备去哪儿念书？我有个朋友专门办留学手续的，没准儿能帮你问问。”也有心存疑虑的：“那块地当真批了是市政绿地？我听说现在好多项目批的时候写着绿地，最后盖什么的都有。”
一片嘈杂中，莫南灰溜溜地找去客卧，定睛一看，李天辉翻的居然是一本《道德经》，莫南推推他，郁闷地说：“你还有心情看书啊！里面都闹成什么样了！”
李天辉头也不抬：“闹成什么样也跟咱没关系，反正咱俩肯定买不起。”
“你说这些人怎么都这么有钱呢？”莫南一肚子郁闷，越想越憋闷，“白跑了一趟，感情给人送钱还得讨好人家，什么世道！我就奇怪了，到底是什么人在买房？按理说咱俩的收入也不算太少吧，至少是中等水平，为什么咱们看什么都买不起，他们倒跟买大白菜似的？他们从哪儿来的钱啊？”
“自己攒点，家里要点，两家人一辈子的积蓄全拿来买房，估计钱就是这么来的吧。”李天辉扬了扬《道德经》，“别嘀咕了，反正咱连首付都凑不出来，还是看看《道德经》，平衡平衡心态吧。”
“懒得理你！”莫南又好气又好笑，撂下他在那里继续修身养性，自己又回客厅看拍卖会。
此时七家买主强弱之势已十分明白了。啤酒肚坐在沙发上翻眼瞪着卷发大姐，鼻子里出气都带着响动，想来是竞价失败，十分气恼。小夫妻拉着黑领带站在阳台上向周围指指点点，好像在询问附近还有没有房源。卷发大姐手里拿着一摞人民币，正麻利地数钱：“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啪一声，抽出这摞搁在桌子上，“三万！”低下头继续数，“一，二，三……”
莫南想，难道卷发大姐腰里别着两百多万，要当面点清付全款？不能够吧！
卷发大姐数完五摞，向大眼晴身前一推：“五万块定金，你数数。”
大眼睛点头，一二三四也数了起来。
卷发大姐松口气：“幸亏临出门前多了个心眼带了现金，要不然就抓瞎了呢！”
啤酒肚又气又妒，粗声粗气说：“这生意做的真憋屈！坐地起价还有人上赶着送钱的！”
一个穿西服的站起来：“得，今儿开回眼，买房改拍卖了，开天辟地头一遭。没我的事了吧？我先走了。”果真大步流星出了门。
这一走开了头，剩下的稀里哗啦没几分钟走了个干净。莫南叫李天辉时，他还抱着那本《道德经》恋恋不舍，嘴里说：“回头买一本去，说的挺有道理。”
莫南哭笑不得，一边拽着他走一边数落：“我憋了一肚子气，你倒好，还有闲情去参禅。”
“真是无知少女，《道德经》跟佛啊禅的没关系……”
“你真当我不晓得？那是老子写的，道教的！”莫南没好气，“好歹我也是本科毕业，你总不会觉得我无知到这个程度吧！今天真是邪了门了，买房的比卖房的积极，花钱还得求人才能花出去，你更强，摇身一变成哲学家了！”
“淡定，淡定，有点风度嘛！”李天辉半真半假地说道，“现在的世道真是奇怪，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咱们好歹也算是中产阶级，如果连咱们都买不起房的话，这个社会究竟有多少人买得起？房价两年之内涨了将近百分之一百五，究竟是什么原因？难道纯粹是因为人多地少吗？”
此时已经到了地铁站，莫南正准备进去，李天辉却站住了，怔怔地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半天才说：“南瓜，我也是学经济出身，可是现在的房价真让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原因。我真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经济适用房政府不让咱们买，商品房咱们又买不起，难道我们真要去燕郊住？还是一辈子租房？咱们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莫南刚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眼前熟悉城市景象刹那间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冰冷。有种想哭的感觉，终于还是忍住了。不能当着那么多人哭，虽然都是些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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