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蒋小溪很早就起床,开始收拾屋子,还采了院子里的蔷薇花,插在饭桌的花瓶上,清晨的蔷薇粉色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清新俏丽极了。外婆最爱的京韵大鼓也被小溪擦拭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去往医院的路上时,像只春天里的小麻雀一样,笑眯眯地拍着翅膀,蹦蹦哒哒朝着医院奔去。
外婆的病房门口,围着好多白大褂,走廊里一阵喧哗。蒋小溪皱起小弯眉,有些紧张,心想,这是怎么了?她慌里慌张跑到外婆的病房里。
隔壁床喜欢看《读者》的叔叔一脸同情地看着她,怜惜地摸着她的脑袋,嘴唇翕合了几次,可什么都没有说。外婆的床上空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没有人睡过。
外婆呢?屋里怎么没有外婆?
却看到了妈妈苏蓝。
苏蓝穿着一条黑的刺眼的裙子,站在阳台上,眼睛红红地走过来,她弯下腰拉起蒋小溪的手,将她紧紧地揽到怀里,温柔地说道:“小溪,外婆吞了很多安眠药。外婆走了。想哭就哭吧,有妈妈在!”
“走了?安眠药?”蒋小溪惊愕地扬起头。
苏蓝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啜泣着。
“走了?”蒋小溪重复着这两个字,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可她仰着头看到苏蓝哭着笑的那瞬,积攒很久的怨恨竟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她猛地推开苏蓝的手,泪水哗啦啦地流出来,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挥舞着手臂喊道,“你为什么不来?外婆这两年生病,你为什么不来看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不懂,小溪”,苏蓝哽了哽喉咙,别过眼。天边白色的云翳飘落在窗棂上,颓然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恨外婆!你恨我!”蒋小溪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劈里啪啦地掉到地上。苏蓝小声解释着什么,可蒋小溪却使劲捂着耳朵,不听不听。她耍赖似的蹲在地上,小脑袋趴在膝盖上,狠狠地哭起来。
外婆走了,唯一疼爱她的外婆也离开她了。
外婆不是说她要出院的吗?为什么要骗她?骗她那么开心。
蒋小溪两只手扯着床单,嚎啕大哭的时候,两只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苏蓝看着心疼,便走过来想抱着自己的女儿,给她些安慰和温暖,可蒋小溪却抻起胳膊,倔强地推开了她,“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不要你管……你走…….你走!”
外婆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
苏蓝说,很多叔叔阿姨都是外婆在丹城市艺术团的同事。
可好多人蒋小溪都不认识。
那些陌生的叔叔阿姨献了花圈后,纷纷过来拥抱她安慰她,想替这个可怜的姑娘擦擦眼泪,可蒋小溪偏偏憋着不哭,一声不吭地梗着脖子,紧紧咬着牙根。这个情景,让那些好心的叔叔阿姨反倒有些尴尬,心里早就想好的那些安慰人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拉着蒋小溪的手跟她说:“小溪,外婆是一位坚强伟大的女性,是位真正的艺术家。你要学习外婆的多才多艺。”
蒋小溪点点头,这才笑了起来,她弯腰鞠躬,礼貌地说道:“谢谢,谢谢你们。”
那些叔叔阿姨往外走的时候,都忍不住摇头,窃窃私语,“瞧这孩子!真不知道是太懂事,还是太不懂事了。”
葬礼结束后,人走屋空,喧嚣和忧伤像是一下子散去。
阁楼上安安静静的,静得都能听到墙角处鱼缸里的锦鲤在水里滑动尾巴嬉戏的声音。
苏蓝在外婆的房间里,收拾着外婆的遗物,隐隐约约能听到嘤嘤的哭声。
蒋小溪觉着脑袋里空空的,她踩在凳子上,踮着脚使劲推开了阁楼的天窗,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蒋小溪就这样懒懒地躺在外婆的摇椅上,想起外婆曾经说过的话。外婆说,人去世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看着地上她疼爱的人。可银河里那么多星星,多的像是鸭绿江里有数不清的小银鱼似的,究竟哪一颗是外婆的呢?
外婆走了,连她最珍爱的京韵大鼓也撇下了,再也没有人给她唱《大西厢》,她也听不到《宝玉探晴雯》了。蒋小溪伸手摸了摸那个鼓面,泪水吧嗒吧嗒落在那个冰凉的鼓面上。
屋里全是外婆的气息。她真的不敢相信外婆在了。蒋小溪仰起头,突然觉着天上的那一颗颗星星那么像是她腮上挂着的一颗颗眼泪,一颗颗流都流不完的眼泪就是一颗颗数都数不完的星星。
她在摇椅上做了很久,昏昏入睡间,忽然迷迷糊糊地听外婆在楼下的厨房里叫她,“小溪,小溪,小溪,快过来尝尝尝,外婆煮的你爱喝的蛋花粥。”
“外婆?”蒋小溪猛地睁开眼睛,愣了楞,欢快地答道:“等一下,就来。”
苏蓝听到屋外突兀的声音,猛地一怔,从门缝里看见她的女儿从摇椅上跳起来,蹬蹬地下楼。她站了起来,追了出去,正看见蒋小溪站在厨房房门口,老僧入定一般。
厨房没有开灯,月光冷冷清清地撒到地上,像是一地的碎银子。这里静静地,没有平日锅碗瓢盆的交响乐,和外婆忙忙碌碌洗菜择菜的身影。
没有外婆!
蒋小溪眼角的泪水又止不住涌了出来,外婆呢?外婆呢?她跑到阳台上,老藤椅上,还有院子里,花篱笆下面,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样,花在开,树在摇,鸟儿在夜空中欢快地叫着,就是没有外婆。
苏蓝站在窗前,看着女儿在院子里乱跑,肥大的衬衫被风鼓起,像是钻进了无数只鸽子。她心疼极了。蒋小溪一脸沮丧地上楼时,苏蓝换了睡衣,散开挽起的发髻,过来敲门,温柔地问道:“小溪,要不要妈妈陪你睡?”
却被蒋小溪生硬地拒绝了。
她摇摇头,梦魇般地一遍遍重复着:“不要!不要!不要!”她心里还怨恨着妈妈,怨恨她这些年,对外婆,对自己的那份疏离和冷淡。
所以,她不要!
不要她可怜。
这天夜里,蒋小溪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窗外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时,启明星在东方灰白色的云彩里一闪一闪时,她才沉沉地进入梦境。那是她第一次梦到了外婆。
梦境灰蒙蒙的,亦真亦幻,看不清楚,一片青砖汉瓦下,外婆正悠悠然的唱着她最喜欢那曲《宝玉探晴雯》。
……..
只因为王夫人怒追春囊袋,惹出来宝玉探晴雯,痴心的相公啊,他们二人的双感情。自从那晴雯离了那怡红院,宝玉他每每地痴苶他似中癫疯。
……..
宝玉说,你可知晴雯她在何处住?那婆子说,你就从此处往南行。
…….
这是外婆很喜欢的曲子。
蒋小溪从记事起,就开始听外婆唱。做饭时,打扫卫生时,逛街散步的时候,都能听见外婆轻轻地哼唱。外婆曾淡淡地说过,那是他最喜欢听自己唱的曲子。
蒋小溪不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问她,她也不说。
闲着无事可做的时候,蒋小溪就会趴在窗台上,看着天边一排排鸽子拍打着翅膀,从矮矮的屋檐下飞过,她就托着腮偷偷地猜想,那个他肯定在外婆初见倾心的往事宛如昨日般清晰,粉嫩的情怀也一定也在桂花巷里。要不然,那么雅致的外婆怎么会心情甘愿地在这条肮脏破落苍蝇乱飞的巷子住一辈子呢?
一定有魂牵梦萦的情,才能留得住外婆翩若惊鸿的影子。“爱上一个地方,只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你爱的人,有你的情。”
梦里,蒋小溪还在念叨着这句话,那一刻,她仿佛是清醒的。她似乎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境。她淡定而安然的坐在那里,看着外婆瘦削的脸上泛起了少女般的红晕,哎哎呀呀地唱着他的《宝玉探晴雯》。
曲毕。
蒋小溪猛地睁开眼睛,颓然坐了起来,清晨的阳光在婆娑的树影后跳动,她摸摸枕头,已经全湿了。
外婆的葬礼后第二天,苏蓝主动跟蒋小溪谈了一次话。
这是蒋小溪从出生到十四岁,妈妈跟她谈话时间最长的一次,史无前例。在她的记忆里,妈妈的影子是单薄的,像是窗前被风轻轻扬起隐约的纱帐,她没有什么印象。
妈妈只是每年夏天才会带着蒋小纯回丹城一次。
但,这两年却一直没有回来。外婆说,是因为小纯身体越来越差,爸爸又被派到南方部队挂职,家里很忙,所以妈妈没有来。
苏蓝拉着蒋小溪的手,跟她说,过些天就带她回北京。还要领着她逛故宫,天安门,颐和园,后海,还有南锣鼓巷,等等,所有她在电视上看到的景色,都会带她去玩。
可蒋小溪望着妈妈的脸,面如桃花,眉似远山,跟外婆一模一样,心里想着外婆,妈妈的话怎么也不能让她高兴起来。要知道,故宫,后海,南锣鼓巷,那可是她以前魂牵梦萦的地方呀!她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像是一株被烈日暴晒蔫了的黄花菜?
蒋小溪这几天一直没有去学校上课。放学后,止明偷偷跑过来好几次,他嘴巴上的胡子长的越来越茂密了,毛茸茸的,远远看过去,像只滑稽的小猴子。他坐在蒋小溪的书桌前,耐心地跟她将老师讲过的课程,蒋小溪总是不能集中精力,她听着听着就出神了。
她的语文老师范小蕊也来了,她的笑容还是暖暖的,她亲昵地搂过蒋小溪安慰她,鼓励她要坚强,还送给她一本史铁生散文《我与地坛》,一脸开心地跟告诉蒋小溪,她的作文《爱<诗经>的外婆》已经被《丹城少年报》录用了,过些日子就能收到报社寄来的样报。
“哦!”蒋小溪也只是淡淡地答着,一点也不兴奋,只是闷着头看着鞋沿发黑的球鞋,也不哭,也不笑,像个牵线木偶。
范小蕊离开时,一脸担心拉过苏蓝,悄声说道:“小溪这孩子,从小跟外婆身边长大,感情那么深,外婆走了,她不说话倒不奇怪,可她怎么也不哭呀?是不是因为外婆去世给她刺激太大了?”
这些天,苏蓝也觉着女儿不正常。虽说小溪不像小纯一样,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可哪有妈妈不疼孩子的道理。女儿年纪小,误会她,她不介意不担心。她最担心的是,外婆就这么突然走了,会给小溪心里留下什么阴影。没事的时候,她就偷偷地观察女儿。蒋小溪这孩子,平时话说的就不多,现在是越来越少,几乎一整天都不会吭一声。晚上,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在院子里的花藤下走来走去。她身上露出那份不属于她年纪的懂事,更让苏蓝觉着心疼和愧疚,十四岁,该是撒娇调皮,叽叽喳喳的年纪,怎么能落寞寡欢呢?
小溪的外婆去世了,苏蓝坐在她长大的阁楼里,突然觉着以前跟自己母亲那些过去恩怨都淡了,淡的像夜空中散尽的烟花,都想不起来了,母女俩狠心地绞劲了大半辈子,彼此谁都不理会,都头来都是个空。
苏蓝想,以后一定要善待自己的女儿,断不能再委屈她半分。
可要带蒋小溪回北京的前一天,却怎么也找不到女儿。她心急火燎地去了学校,少年宫,去了所有她认为蒋小溪该去的地方,可哪里都没有蒋小溪的影子。站在巷子口,苏蓝满头大汗,那手掌做扇子,胡乱地扇着风,她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像一排排小黄豆。
还是没找到女儿,苏蓝就忍不住埋怨起这个破巷子。
桂花巷本来就人多眼杂,鱼龙混杂,苏蓝一直就不喜欢这条巷子,可小溪外婆却非要住在这里。这下可好了,女儿找不到了,苏蓝一肚子牢骚脾气没处发,恨恨地怨起蒋小溪的外婆。
要不是你非住在这,要不是你——
可一抬头看着灵堂上小溪外婆的照片,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睛,心想算了算了,跟她绞了一辈子劲,现在人都不在了,这是何必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丹城在东北平原上,盛夏时,鸭绿江边的风还有些沁骨的凉。
蒋小溪听外婆说过,中朝之间有一段陆地相连,两国的边境之间只是一面矮矮的铁丝网,晚上,能看到在铁丝网那边巡逻的朝鲜大兵。楼下安安的妈妈还夸张地说道,那些朝鲜大兵每年只有两套换洗的军装,夏装和冬装,像现在这个时候,虽然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但那些朝鲜大兵没有到换夏装的时候,所以,在铁丝网的这边,能看见朝鲜大兵歪歪地背着枪巡逻的样子,他们顶着毒辣的太阳,穿着棉衣,汗流浃背地巡逻。
任性的蒋小溪不知道,家里人已经因为找不到她,都急得要揭瓦上房了。
她本来只是想到江边吹吹风散散心的,可走着走着,她忽然很想知道安安妈妈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她想要是安安妈妈讲的话都是真的,那能亲眼看看那些穿着棉大衣巡逻的朝鲜大兵,不也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吗?
于是,她就一直沿着江面像入海口的方向走。
天色已经全黑了,前面就是郊外了,城乡结合的地方除了几块绿油油的庄稼地,剩下的一大片地都是杂草丛生的浅滩,一群群的青蛙在浅滩里呱呱叫唤,夏虫在草丛里窸窸窣窣,低低的鸣叫着。
这里没有人住,路灯也越来越暗,而且隔很远一段路才有一盏,可蒋小溪还是倔强地往前走着。她没有觉着害怕,她从来都不是怕黑的孩子,外婆也不怕黑。
倒是,一直拍着胸脯声称是男子汉的章止明不敢走夜路,蒋小溪心里偷偷取笑过他很多次,胆小鬼。她想,爸爸一定也不怕黑,外婆说爸爸说是海军,是勇敢的舰长。
可,她很少见到爸爸。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