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早，不记道士起得也很早。
他并没有早起的习惯，今天只是个例外。
救活了村中的孩子，那个叫玲儿的小妖怪明显也不是苏明曦的对手，这差事基本算是顺顺利利的完成了。主力是苏明曦，连初出茅庐的上官若雪都碰了个巧儿将孩子们的魂魄带了回来，而他不记道士却没有出什么力，于情于理，他都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些什么。
比如——讨要许诺的三十两银子的工钱。当然，银子要来后是三人平分还是他自己携款潜逃，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三十两银子，虽然不能堪大用，但至少也能让建邺小城望月楼里长相还算上乘的姑娘们眉开眼笑，一口一个大爷的叫的他心花怒放。
小心翼翼的绕过两个女孩住的小屋，前面便是村正一家的正屋，虽说这小村极度的穷困潦倒，但作为村中最权高望重的村正，院落还是比其他村民家要大上一些。不记理了理衣装，轻轻的叩了叩门。
门开了。
迎面便是老村正皱纹舒展，容光焕发的老脸。见是不记，老人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了。
“不记大师，快快请进。”
“不必客气，贫道特来辞行。”不记的两眼弯成两弯好看的月牙，这简陋的小房间进不进无所谓，关键是银子要赶紧的给！
“臭骗子，你竟然是要走啊？这可不像你的风格，我还以为你是来骗银子的呢！”
女子清甜悦耳的声音从村正身后的屋中传来，不记闻言一怔，这才看见看见苏明曦与上官若雪二人正端坐在屋中，其中的一个还面带嘲讽、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半晌，才又扯了一下嘴角，干笑了两声说道：
“两位姑娘倒是起得早。”
“也就比不记大师早上那么一点点。”
若雪虽然称呼他为“大师”，语气却是一点半分尊敬的意思也没有，晶莹的眸中似有流波闪动，嘴角衔着一抹戏谑的笑意。
不记只是一味的干笑，里面这两个女人，没有一个善茬，他的确是惹不起。
“我说，道士，”若雪的双眼漾着满满的笑意，“你刚才不是说要走吗？”
“啊？！好像是要走，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初秋的早晨天气很是凉爽，可不记却觉得后背有些汗湿，脸上的笑容多多少少的有那么一点僵硬。
“傻笑什么？”若雪一笑，伸了个懒腰说道：“你倒是和我还有苏姑娘想到一起去了，我们也是来辞行的。”
“想到一起去了……想到一起去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记摸着后脑勺继续傻笑，似乎他现在还会做出的表情就只剩下了一个“傻笑”一般。
“那么，”若雪袅袅走来，笑着逼视着不记的双眼，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们一定也想到一起去了。”
“是啊，一定，哈哈哈，一定想到一起去了……哈哈哈……”
“就是这三十两银子，我们不要了。”
咦————？！
不记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勉为其难的笑意，唇却半张着，双目瞪得滚圆，眸中却诚实的透出了几丝失望以及恼怒的神色，这样子看上去，实在是滑稽至极。
“三位大师大人大量，宅心仁厚，老朽，老朽……老朽替村中的孩子们谢过了……”
反应最快的还是这位看似老迈无能的村正大人，话音未落，老人枯瘦的身躯已经扑通一声跪拜在地上，饶是若雪想拦住他，竟然都没有来得及。
这个娘希匹的抠门老滑头！
不记又怎能没看到老人跪下的那一瞬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的那丝窃喜之色？顿时恨的牙齿都咯咯作响了起来。若不是碍于上官若雪和苏明曦在场，他大概当场就会将这个老吝啬鬼丢出窗外。
“老人家，快快请起！”
若雪上前搀住老人，试图将他扶起，却不料一直冷眼旁观的苏明曦突然迸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老人家，你该谢的，是这位不记大师。”
老村正急忙挣脱开若雪的束缚，转身冲不记道士微微的拜了一拜，道：
“谢过不记大师。”
娘希匹的，怎么在她们那是跪，到他这就成了这样蜻蜓点水的小小的施礼？
纵使不记有满肚子的不爽，可在二女一冷漠一威胁，双重威逼的目光下，也只能按兵不动，乖乖的搀起老人，客气一番，尽管心里已经将这位老村正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上官若雪灿烂的笑容，不记道士满脸哀怨的倒霉相，还有老村正窃喜的目光，苏明曦看在眼中，觉得心头似乎涌上一阵暖意，多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假若她不是狐族的巫女，大概，也可以放心的享受这样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吧。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种极不和谐的气息，明曦峨眉微蹙，心头猛地跳了一下，下一秒，只见白光一闪，她已经夺窗而出，很快，便消失在空中。
只留下屋中目瞪口呆的三个人，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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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欲裂。
玲儿每走一步，都觉得腿脚都要沉重上那么一分，眼见太阳渐渐的升起，她的力气却似乎像那被晨曦驱逐的黑夜一般，一点点的被抽空了去。
是离开水太久了吧？
小女孩自我安慰着，娘亲曾经多次警告她不能离所居住的湖太远，可她却从来不肯听话，娘亲天上有知，大概会像曾经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样，轻轻的用指头点一下自己的脑门吧。想起已经去世的娘，女孩苍白的小脸上绽开一抹纯真的笑意：
“娘，你还不知道吧，玲儿会成为第一个见过雪景的螭蛉！瞳大人答应我了的……所以，你要保佑玲儿，将这块狐云璧送到大人手上……他会保护玲儿的……”
女孩喃喃自语，却不禁一阵踉跄，险些一头栽倒，她忙扶住身边的树干，勉强靠在了树上，这才没有昏倒过去。
瞳大人，还在等我……
黑衣男子冷漠清俊的面容在脑海中闪过，玲儿立刻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扶着树干，一步一步，艰难的继续朝前走去。
快了，只要翻过这座山头……
穿过树丛，前面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
玲儿一脚跨进去，踉跄着往前挪了几步，终于不支，重重的跌坐在了地上。
已经没有力气了啊……
这里，好安静……
小女孩挣扎着抬起头，痴痴的望着碧蓝的天空，眼见几只飞鸟嬉戏着划过苍穹，她晶莹的眸中，透出丝艳羡之色。
瞳大人……玲儿已经没有办法走到您的身边去了……您一定失望了，原来，玲儿这么没用……
泪珠，顺着女孩苍白的面颊，一颗一颗的滚落。
“哭什么？”
低沉清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女孩愕然的望着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竟是呆住了。
半晌，她才匆忙抹去腮边的泪水，嘴边扯起一丝灿烂的笑意：
“瞳大人……您，终于来了！”
黑裘男子并没有答话，伸手取过女孩手中的狐云璧，看了一眼，清俊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只是淡淡的说了句：“这玉，竟被曦儿封印了。”
“瞳大人……玲儿……”
“你已经很努力了。”
黑裘男子打断女孩的话，冷冷的说道。
尽管语气中没有一丝的感情，但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已经让小女孩心头一热，苍白的脸颊竟泛起一丝可疑的酡红。她静静的坐在地上，仰望着峭然立在面前的他，失神的眸子竟又重拾了光亮。
他并不过多言语，面容冷峻，双眸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泊，可她却觉得，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了许久，许久。
半晌，她笑：
“这次，大概我真的要死了……”
“为什么不跟着曦儿走？”
他冷冷的问道，面上依旧没有一丝的表情，说是问，却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一般。
“不……”玲儿嘴角上翘，漾起一丝甜美的笑容，腮边那对浅浅的梨涡轻轻的颤动着，眸中闪烁着炙热的光芒，如星如月如璀璨的朝阳，毫不犹豫的说道：“瞳大人答应我的事情，一定会做到，我只相信瞳大人，我最喜欢瞳大人了！”
说完，却觉得一阵晕眩，她勉强用手扶地，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这句话，竟是耗尽了她最后的几分力气。
“玲儿……好累……好想好好的睡一觉……”
微风拂过，草叶飒飒的作响。
夕瞳凝眉立在那里，注视着奄奄一息的女孩，半晌无语。可他最终还是抬起手往空中那么一划，淡淡的黑芒泛起，渐渐的汇成一道暗淡的光柱，直指天际。
晴朗无云的碧空顿时乌云密布，天色暗了下来，厚重的云块灰沉沉的压了下来，风开始急了。
夕瞳翻身跳到身后的麒麟兽的背上，最后望了望那小小的女孩——她的嘴角，犹自噙着一抹甜甜的笑意。
鹅毛大雪，恰在此时翩翩坠地。
“那么，走好。”
说着，他拍了拍麒麟的背部，那青色的巨兽长吟一声，便冲入了这漫天飞雪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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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风似乎有些凉的过分。
明曦眉头微蹙，昨日秋虫的鸣叫声还算嘹亮，今天却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风起，云低，空气骤然变凉。狂风卷着鹅毛大小的雪花，忽的就降临在这初秋的大地上。
八月飞雪？！
明曦远远的看到前方的山坡上那具瘦小的身体，目光一凝，飞快的扑了过去。
雪静静的下着，洁白的雪花如同鹅毛一般轻轻的坠落在这碧绿的青草地上。渐渐的将这才入秋的碧草遮盖了住，不多时，便只剩下这满目的银白。
玲儿的嘴边依稀衔着丝笑意，那样的满足那样的幸福。
长长的睫毛上落了几丝晶莹的冰晶，风儿吹过，轻轻的颤动，犹似熟睡过去了一般。
明曦静静的伫立在这被雪掩埋了大半身躯的女孩身边，久久无语。
瞳的幻术，依旧是这么霸道并且毫不遮拦，可今天，她并不打算将它破掉。
她并不后悔昨夜没有将玲儿强行留在身边。
不论人还是妖，走哪条路总要自己选择。
螭蛉只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才会将卵送离身边，所以当玲儿把血蛊之卵下到上官若雪的身上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吧。
明知自己是被利用，却仍坚定不移的相信夕瞳——这就是玲儿的选择。
很傻很傻。
明曦黯然，千鬼并没有说错，在某些方面，她们二人的确有些相像。她也曾经这样毫不犹豫毫无理智的傻傻的信赖着迷恋着某个人，可那真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经记不清楚究竟是多久——或许，只是不愿意去记清楚而已。
“其实，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我们回去吧。”
九尾妖狐千鬼不知何时又现了身形，低声的叹道。
明曦点点头，转身，向山下走去。
身后，雪落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