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尾小鱼,黄勇的手瞬间从唐坤雄的手里消失……
傍晚的阳光穿过灌木丛洒在水面上。水库管理员唐坤雄像20年来每一天一样绕着老屋桥水库作例行检查。对于旱涝不定的湖南邵阳,水库就像它的眼睛一样重要,出不得一点儿差错。水面宽广,绕行一圈要几十分钟,他一边走,一边吆喝游泳的人赶快离开:水库年年淹死人,却总有人不顾禁令偷偷下水。唐坤雄看到他们就来气。
水库这一边,王瑛沿着岸边长满青苔的台阶一级一级下了水。王瑛今年23岁,生得人高马大,6月刚从湖南广播电视大学毕业。工作不好找,王瑛嘀咕着摸下水,他想自己仪表堂堂,有才能有学历,怎么找份工作就这么难呢?王瑛的心情和今天的天气一样炎热烦躁。
离王瑛30米处的草地上,何巍哈哈大笑。刚才他们参观了松坡公园里的蔡锷将军像,游兴未尽,又在水库边上的草地上坐下来继续聊天。这次同学聚会巧得很,在黑龙江当兵的自己和在广西空军服役的黄勇都正好回乡探亲。何巍看着坐在对面的黄勇,几年不见黄勇黑了很多,虽然还是那么瘦,却比4年前结实得多。4年前他们同在一间教室读书,那时黄勇又瘦又小,喜欢文学,偶尔会偷偷在笔记本的边角写些小诗。7名同学坐在草地上回忆着过去,不时被从前的趣事逗得开怀大笑。
黄勇还是带着邵阳口音,他说话幽默但不多言,更享受安静地听大家说。
何巍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5点了。
2003年7月23日下午5点,谁都没有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将改变他们中有些人的一生,让所有人终生难忘。
7月23日下午5点,正在老屋桥水库游泳的王瑛突然感到脚下一紧,整个身体猛的往下沉。“救命啊!”他只喊出这么一声就被拉下水面,只剩两只手伸过头顶在水面上扑腾。脚下巨大的漩涡紧紧咬住双脚,要将他整个人吸入腹中。他感到双耳鼓胀,头晕目眩,挥舞双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中意志逐渐丧失。
30米外,黄勇突然跳起身向外跑。何巍愣了一下赶紧从草地上爬起来,这时黄勇已经快到水面,他一边跑一边蹬掉鞋子,一眨眼整个人猛的跳起,扎进水面。何巍脑子里一片糊涂,一边向水边跑,一边模糊地转着各种念头,黄勇这小子跑得可真快,怎么连衣服都不脱。
吴玮、伍战强和女生们跑到水边时,何巍正站在水边发愣。水面上两只手在一上一下地挥摆,旁边的放水涵洞漩涡正“悠,悠”作响。一个女生带头大喊“救人啊”,几个人才跟着放声大喊。
黄勇游到王瑛身边,一把拉住王瑛的手。拉不动。黄勇游到王瑛身后,用力向岸边推,一次、两次、三次,推不动。漩涡在扩大,涵洞的吸力有200多公斤,王瑛正处在吸力中心,身体一点一点往下沉,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黄勇猛的潜入水底,双手抱住王瑛的腰,用肩膀顶住王瑛的身体,使尽浑身力气,奋力一顶。王瑛浮出水面。何巍和吴玮立刻扯住王瑛,一把将他拖到岸边。
距离黄勇跃入水面只有3分钟。
唐坤雄在这时赶到。在何巍和吴玮扯住王瑛的时候,他一把抓住黄勇伸上来的左手。抓住的瞬间,唐坤雄心里一沉——黄勇被漩涡吸住了。仅仅几十秒的时间,这只左手在唐坤雄手里越来越松,越来越软,唐坤雄知道这只手的主人已经筋疲力尽。而涵洞的吸力越来越大。
像一尾小鱼,黄勇的手瞬间从唐坤雄的手里消失……
一旦恢复理智,他立刻陷入痛苦的自责中。整个事件发生过程中,我为什么没有跳下水救人?
王瑛醒来时,身边一片哭声,他用了几秒钟发现自己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太阳稍稍西斜,蓝天上飘着白云。一切和刚才没有太大变化。他突然记起自己溺水了,双脚被紧紧咬住的感觉让他打了个寒战。
黄勇就躺在不远处的草坪上。
何巍在哭。同学们在哭。唐坤雄也在哭。老唐一直反复地念叨,“我在这片水库20年了,年年都看到淹死人,就是没看过有人下水救人。”这个舍己救人的青年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我的工作没做好。”
就在王瑛出事地点两米处,一块木牌显眼地竖在水里:“此处危险,禁止游泳”,谁都知道一旦被涵洞放水的漩涡吸住,200多公斤的拉力,下水救人搞不好就是两条人命。
黄勇的手消失在漩涡中央,整个人被吸入直径38厘米的涵洞。4分钟后,黄勇经过了长140米有两个90度转弯的涵管,被水流冲到安静的水渠。七窍出血,早已没了气息。
何巍在不停的哭泣中稍微恢复了些理智。一旦恢复理智,他立刻陷入痛苦的自责中。整个事件发生过程中,他觉得自己一直处在恐惧、混乱的深渊,到这时他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有跳下水救人。我也是一名军人,就算我做不到跳下水救那个陌生的青年,我为什么不跳下水救黄勇?他甚至有些傻气地想,自己不但水性比黄勇好,论身体也比黄勇壮得多。如果下水救黄勇,像黄勇那样用身体将另一个身体顶起来,那么就算被涵洞吸住,以我的体积也不可能被一个直径只有38厘米的涵管吞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了,何巍觉得整个过程中他根本没有余暇选择跳还是不跳,他根本没有时间去作这番思想斗争。
那么黄勇为什么跳下去了?他甚至在跑去水边的过程中就踢掉鞋子,他跳起时根本没有一瞬犹豫。为什么?
何巍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已经作出了选择。这选择不是在此时,在这个水库边遇到一个落水青年时才作出,这选择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一天一天积累着。在突然发生的情况面前,你平时积累的素质会通过远比理智更强大的直觉告诉你:跳下去,还是留在岸边。
黄勇的脸上虽然到处是血迹,却一点儿也不狰狞。宁静安详,就是这四个字,何巍想起那张脸上有一丝隐隐的笑意。
同样作为一名军人,何巍比别的人自责更多。我这辈子是要永远背着这个包袱了,何巍想,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在最危急的时候没有跳下水救自己的朋友。
王瑛已经站起来,慢慢走过来,何巍看着他,虽然参与救了这个人的命,此刻他却没有一点儿自豪——黄勇安详地去了,我却要不安心地活下去。
黄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分开的4年又走过什么样的心路。何巍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黄勇,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渴望去了解一个人,了解黄勇。
他看了看窗外,南方的夜空星星特别清亮
电话是罗锐成接的。地处广西的空军某部机务兵罗锐成在电话里问了三遍,对方重复了三遍,放下电话,罗锐成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去向首长汇报的路上,罗锐成感到自己双腿发软,死亡的气味猝不及防地走到罗锐成面前。
生命怎么这么脆弱?生命怎么这么脆弱?我究竟应该怎么活?我究竟应该怎么活?
整个晚上躺在黑暗里,有关黄勇的画面在罗锐成眼前放电影似的走过。黄勇1.73米的个子,又黑又瘦。性格开朗,为人随和,脸上总挂着笑。酒量不错,但很少喝酒,喜欢听流行歌曲,有两本流行歌曲汇编,没事就捧着哼哼。和自己一样,黄勇是飞机特设员,平时大家干活儿时碰到问题懒得翻书了,就喊一声“黄勇”。黄勇是机务大队的“法规通”,厚厚一本章程背得滚瓜烂熟。他现在负责18号歼B飞机,他维护的飞机,飞行员们飞得最放心。
机务工作琐碎又辛苦,在外场停机坪上一待就是十来个小时。广西夏天炎热,机场地表温度高达60℃,他和黄勇曾经开玩笑地从炊事班拿了生鸡蛋在地面上滚,结果不到3分钟鸡蛋就熟了。罗锐成抱怨,黄勇总是笑着听着,干活儿时把最累的活儿接走。他总爱唠叨,机务无小事,机务无小事。
黄勇死了?罗锐成不可想象,他记得黄勇兴冲冲地跑来跟他说探亲批准时的样子。我要回家了!你要什么?当然是湖南特产了!越特越好!没问题!黄勇答应着就跑掉了。
士官高苏平翻了个身干脆坐了起来。黄勇是个细心的人,那时候他怎么想也不想就跳下去了呢?高苏平记得前年自己有点心事,别人都没注意到,偏偏黄勇看出来了,死活追问。高苏平告诉他父母长期卧病在床全靠大哥照料,前几天大哥挖煤砸伤了脚,家里现在一筹莫展。黄勇立刻拿出200元,高苏平记得他那时说的每一个字,他说,“我身上也不多,先把这点寄回去,不够我们大家再想办法。”黄勇向领导汇报,又建议大家捐款,中队上下伸出援助之手,总算解了家里的急。高苏平记得拿到大家捐款的那一刻他感到那钱是滚烫的,也是从那时起他真的在部队找到了“家”的感觉。他看了看窗外,南方的夜空星星特别清亮,他知道温建勋这会儿也一定看着夜空发呆。
三个月前小温踢球扭伤了脚,正赶上部队组织夜行训练,常常忙到凌晨两三点钟才能上床休息,大家谁也没注意小温。几天后小温的脚不但没好转反而更肿更痛,黄勇急了,不顾小温反对,背着他就去市里的医院。上车,下车,转车,到了医院又上上下下地背着他挂号,检查,拍片,拿药。
温建勋没好意思告诉高苏平,在黄勇背上他偷偷哭了,他只是说,黄勇真是好兄弟。
月亮渐渐西移,月亮照进机务中队的二层小楼。叠成豆腐块的绿色军被整齐地放在床头,一束洁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小床上。这是黄勇的床,他离开部队时最后一次整理的内务。床头放着书桌,左边的抽屉里存放着黄勇心爱的蓝色日记本,床尾放着小书橱,《东周列国志》《知本时代》《流行歌曲选集》《机务守则》《英语自学ABC》,书页已经被翻得发黄。
几百里外黄勇的家乡,亲人们正在为他守灵,送黄勇最后一程。
邻居阿姨哭了,她想起那时候自己刚守寡,挑着沉重的水担子暗自流泪,黄勇放学路上看到了,一声不吭笑嘻嘻地抢过担子就往前走。白发苍苍的大娘想起那年春天一个小女孩掉进自家门口三米多深的红薯窖,上小学的黄勇立刻跳下去救人。两个小孩给大人拉出来时脸都白了,大娘还骂了黄勇一顿,说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黄勇的父母哭了,他们只有这一个儿子。
他感到自己的心一直留在黄勇跳下去的那一瞬间
赶去邵阳的陈斌临时决定将“同志”二字换成“烈士”。草体的“烈士”二字夹在“黄勇追悼会”的楷体正中十分触目。上级还没有批准,这么做搞不好会犯错误。不管了,陈斌想。黄勇就是烈士,在他的追悼会上我一定要让他感到作为战友对他最崇高的敬意。
800多名群众自发参加了黄勇追悼会。85岁的老大爷拄着拐棍走了5里路来了,他想我该改改对年轻人的看法了,谁说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自私?
唐坤雄来了,吴玮来了,很多以前的同学老师都来了。
何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现在黄勇穿着蓝色的空军服,躺在一片鲜花翠柏中。没有变化的是他脸上安详的笑容。
何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水边的,他在黄勇牺牲的第23级台阶边站了很久。他感到自己的心一直留在黄勇跳下去的那一瞬间,第23级台阶。黄勇跃起时那道短暂的弧线在他心底不断延伸,渐渐有了彩虹的光泽。
7月23日下午在场的很多人都长久地被留在那个时间,和何巍一样,他们的心留在了第23级台阶。两次救人中,第一次黄勇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托起了另一个同样年轻的生命,第二次岸上的7个人却无法救起黄勇。
在各种情绪和长久的思索中,他们隐约感到自己发生了变化。这变化也许现在还看不出,但总有一天会在某个时刻显现。
对于他们,黄勇不是报纸上的好人好事,舍己为人。假如你在现场,看到一个生命不顾一切地跃起,看到一个生命用自己的肩膀和全部力气扛起另一个生命,你就会感到生命的力量。你会不由自主地被撼动,去思索生命的价值。究竟我们应该怎么活?究竟我们应该追求什么样的心灵境界?假设我是落水者,我还会怀疑一个人奋不顾身舍己救人的意义吗?我还会去追问两个生命之间孰轻孰重吗?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冷漠,世界上少了温情;一个生命救助另一个生命,光辉却在瞬间扩大。这就是最真、最善、最美的人性,也是人被称为“万物之灵”所应该具有的核心。
然而在不容选择的那一刻你会如何选择?在突然到来的选择面前,你所走过的心灵历程会带你走上哪一条路?
王瑛几乎没有勇气面对黄勇的父母,他哭着说,“黄勇与我素不相识,他是为了救我而牺牲的,我非常心痛,非常内疚。我们是同龄人,如果他的父母认可,我愿意伺候他们一辈子。”
王瑛没有办法从激动中平静下来,他不停地哭泣。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他的生命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那些原本困扰他的事变得无足轻重,那些郁闷,自暴自弃,怨天尤人都跑得无影无踪。此刻他反复想到的是那个他从没有说过话的黄勇在日记里写下的句子,这些话正在用一种温和但无比坚定的力量对他诉说,就像黄勇正在跟他说话——我要活出自己的人生意义,我热爱生命,同时更热爱这个社会。
同一时刻,机务中队在营房前集合,南国细雨正洒在营房前黄勇最喜欢的青青榕树上。对着点名册,队长大声喊道:“黄勇!”18名战友同声回答:“到!”
(刊2004年第8期《中国青年》杂志作者邱玎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