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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盛八年秋,蛰伏已久的西北摩诃洛部族,忽然不宣而战,十部狼骑的铁蹄踏碎了索伊河上尚未成形的薄冰,踏过漠北荒原上枯草衰杨、碎石黄沙,汹涌而至。
八月中秋,苍白的圆月高悬于杀声鼎沸的野狼谷,游击将军韩凤卿战死,所率两千轻骑无一生还。
又四日,繁遗城守将文从年率众苦战,箭矢射尽,角弓崩裂;粮草断绝,他命人大开城门,敌军蜂拥而入时,城中忽然火起,延绵不绝,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留给摩诃洛群狼的不过是是一座焦黑的空城,文丛年*殉国。
十部直逼古北口,古北口后,一马平川,再无崇山峻岭的遮掩。不过四百里便是京城,西域铁骑奔袭只需一日路程。
一时间人心惶惶,议论纷纷。帝急招各路兵马回护京师。十部的狼骑与大秦的勇士在古北口外展开了激烈的鏖战。接连几月,空气里弥漫着腐尸的恶臭与火油的焦灼味,呼啸而至的北风吹散不去,弥散的漫天飞雪掩盖不了。无尽的旷野堆积着士兵与马匹的尸骸、散落的箭矢兵器、破碎的旌旗、颠覆断裂的战车,一片凄凉可怖的景象。
十一月,襄国侯燕紫林带领太子近卫五千神策军突击,冲出古北口,奇袭繁遗城。不过两日,毫无防备的繁遗城便被收复。燕紫林一鼓作气,冲出边塞,与安北城驻扎的三万大军遥相呼应,渐成合围之势。
奇怪的是,摩诃洛诸部似乎是被燕紫林的当头一棒打晕了,竟将数量明显少得多的神策军放在一边,拼命的往人多的安北城挤。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摩诃洛打完秋风后剩下的两万骑兵围住了守军三万的安北城,竟然轻轻松松就取了此城,一番烧杀掳掠后,带上满满的过冬的粮食,暖床的女人,捆绑着成群的奴隶,扬长而去。
大秦立国两百年来,从未如此窝囊过。
随后赶来的燕紫林在安北搜集残兵,稍作整顿,带着不到一万人的兵力,向西北方向追去。然而这一万人最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冰冷萧瑟的荒野之中。
隆盛九年七月末,苦苦等待了大半年的大秦皇帝接到了摩诃洛求和的国书,书写在羊皮纸上工整熟悉的字迹刺痛了李泓的眼睛,盛怒之下踢翻了挥剑劈裂了碧华殿中的千年沉香木的书案。
“神策将军燕紫林叛国!”这是从碧华殿传出的消息。
朝野震惊,然而谁都比不上金銮殿上的此人的震惊。
愤怒和失望,谁又有当今天子李泓这样愤怒和失望!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
一夜之间,燕国公府被内廷数千卫士团团围住,圣意已决,国公府的后花园顷刻被鲜血浸透。上至老国公燕措,下至小郡主燕羽,一个都不放过。
岂能让无耻之人独自逍遥漠北,人血染红的白棺布共计十匹着摩诃洛使者带回给新晋的金帐驸马,这是秦帝给往日旧臣的新婚礼物。
似乎这样也不能平息李泓的震怒,一天之后,燕府中婢女奴仆,加上平日所养的鳏寡老幼近两百人也不能幸免。
行刑的是西京头号刽子手仇游,他的刀砍缺了。
监斩的是刻薄无情的十常侍之首余有德,天气太热“中暑”了,抬了下去,好几天吃不下饭。
热死人的天气笼罩了西京好几天。乌云压城,四野无风,烦闷压抑得让人发疯,可被这巨大蒸笼炙烤了已久的人已经无力打破这沉闷欲死的气氛了。
寂静无声中,混杂着远远近近的切切私语,人们低着头,带着疑惑,传递着不安,压制着惶恐与仇恨,还有莫名的愤怒与兴奋。
京郊千倾沃土田舍收归皇庄。别院府邸失去了原来的主人!战马悲嘶,珠玉蒙尘。
司马道燕国公府的大门上,白纸封条煞是醒目。院内花木被践踏成泥,昔日干净的回廊小路布满了残枝败叶。昨日的朱漆画楼,今日做了断壁残垣,半扇雕花木门摇摇晃晃,欲坠未坠。
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欲呕的血腥恶臭,这种恶臭比猪牛羊市里脏血来的清新,也不似西郊刑场百十年积攒的那般浓烈。但是无数蚊蝇依然百折不挠的聚集在院墙门扇和树木的枝干上。即使用了大量清水将庭院石阶上的血渍泼洗,将尸首一律清理运出,又有无数的校尉军士整理打扫,这引诱蚊蝇聚集的人血的腥臭却一直没有消散。
往日车水马龙的巷子空无一人。树上燥热难耐的鸣蝉却还在没心没肺的喊着:“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知道个屁!”一身红衣的胡银宝牵着匹青灰色的高头大马慢慢从巷子口走过,有些烦躁。
“我们来晚了。”
她静静的站了一会儿,扑面而来的恐怖血腥气让她难受之极,回头对身边的小婢中秋道:“走吧,从前多少人上赶着巴结这,这会儿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听说一起堆在城南的乱葬岗上,这么热的天气……先去看看吧。”
她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连一声的巨响,刚才还是发灰的天空瞬间变成了墨池,一道道闪电不停的撕裂着黑色的天幕。狂风大作,路旁的树木乱摆,枝叶被卷到半空,倏忽间又砸到地上,弹出老远。
天不像是正午,已经是全黑了,风似乎渐渐小了些,却见一道照亮天地的白光闪过,一个炸雷像是在头顶响起,又大又急的雨点已经如撒豆子一样劈劈啪啪落在地上。
夏末黄昏的雨攒了一身戾气,如铁线一般纷纷往干渴滚烫的地面钻。
司马道燕国公府门前汇聚的雨水,是红色的。
有些浅淡的红色,不怎么凄厉,反而有些鲜活亮丽,特别的娇艳,是无数刚刚还在欢笑的生命静静的流过。
不知那十匹人血染红的喜布,是不是也这样娇艳,又会给摩诃洛的金帐驸马,带去怎样的惊喜呢。
胡银宝看着阴沉的天空,有些无聊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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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长史谢延平最近很是头疼,即使小妾红袖那粉嫩的小手抚mo揉捏,也不能缓解多少。人死了,原本一了百了。但有些人偏偏这样,死了还要给人添麻烦。
燕府的无双小郡主就是其一。
就算她倾国倾城容貌又怎样,就算她机缘巧合救过皇上的性命又怎样,死了便是死了,有何分别,土中一埋,鼠噬蛇咬,蛆虫遍体,时间一道,也不过是白森森尸骨一具。
燕府众人行刑之后,尸体被几辆大车运往京郊的一处荒坟,暴尸荒野本不是稀奇的事。
不过总是有人爱管闲事,卫相之女卫嫫与燕府中人素有交情,也不管皇上震怒,燕紫林通敌的万世骂名,居然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到太后处求情。太后仁慈,心软之下便着人收殓,要移往燕家祖宗开国元勋武威王陵寝旁好好安葬。哪知办事的人清点尸首,吓了个半死,数来数去就是少了个重要的。这下又惊动了圣上,立刻派了专人去挖掘,将那荒地周围几十丈,入地三尺全部翻了个遍,埋了几日的尸首已经开始腐烂,全部从土里拖出来,根据衣服花色质地,尸体面貌一一清点,最后终于无可奈何的承认,少了府中小郡主燕羽的尸体。
监斩的余常侍办事不力,当即被打了板子。但圣眷正浓,素来与燕府不大对劲,加上其余监刑的人都说那日燕羽疯狂挣扎,最后被一斧子砍断了脖子,绝无生还之理,因此也无人怀疑他敢私纵钦犯,想必是有人盗尸!想那尸首上的但凡值点钱的东西早已经被剥得干干净净,什么人会要这样一具无用的女尸呢。
案子发到谢延平处,有圣上朱笔御批,“朕不虞京都有此邪妄悖逆之事!”
九城巡检司已经将全城底朝天的翻了好几遍了,至今毫无头绪,一无所获。
谢延平抚mo着头上那顶官帽,以前怎么会觉得带着不舒服呢?不是嫌帽翅太长,就嫌帽沿太硬,冬天嫌它不及毛皮帽子暖和,夏天又嫌它热得头上汗淋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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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外一辆富丽堂皇的大马车中,一身红衣的胡银宝和淡黄衣裳小丫头中秋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坐着的小姑娘。
女孩安安静静,十三四岁年纪,貌不惊人,惴惴不安。她低垂着头,把玩着胸前的一只紫色香囊,不时将小鹿一般惊惶的双眼看向对面的两个,却又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中秋端出食盒中的一只油亮的烤鸡,劝她:“吃点吧!”
女孩听到她说话,却哆嗦了一下,抱着双肩,怯怯的看着她,摇了摇头。
“你肚子不饿吗?”中秋偏着小脑袋好奇的问。
女孩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别怕啊,我和姐姐都是好人。”中秋伸手拧了条油兮兮的鸡腿,热情的递过去,差点送到女孩的嘴里。
女孩终于接了过来,小口小口的咬了起来。
中秋又问她:“好吃吗?”
女孩微微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胡银宝见她这样的拘束,叹息了一声,走上前去,用手轻轻的摸着她的肩头,极温柔的说道:“七月,姐姐要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跟着姐姐去东都吗?”
女孩停止了了咀嚼,迟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胡银宝又道:“姐姐开的是青楼楚馆,你知道什么是青楼吗?”
女孩放下手中的吃食,这次沉默得更久,终于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道:“嗯!”
胡银宝微微笑着:“那我们这就走了。”
七月没有过往的记忆,有的只是迷茫。七月也没有需要告别的亲友,有的只是孤独一人,所以去那里并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她又点了点头,将头搁在马车的窗棱上望向窗外。
这时正好一匹马从车边疾驰而过,马蹄声声,掀起一层黄尘,她忍不住朝外望去,只见一个黑衣劲装的年轻人纵马在长街飞奔而过,顷刻间便只看见他风尘仆仆的背影了。
这背影好熟悉啊,是在哪里见过吗,奇怪的感觉划过心头,七月下意识的自言自语的说了出来。
胡银宝听她这样说,忍不住也往外看去,看了一眼便又坐了回来:“好重的伤,大概活不了几天了,这么不惜命,还骑马,只怕死得更快。”
七月诧异的抬起头看着她:“姐姐,你认识他吗?他是谁?我是不是认识他?”
胡银宝却不回答她,对中秋道:“你和七月在这里等着,我先去看看。”说完便下了马车,取出身后一顶黑色纱帽戴好,牵了马匹来,骑马向那人追去。
七月见她走了,不知道为何心头的不安更甚,忍不住朝外喊了一声:“姐姐,你去干什么啊?”
胡银宝早已经骑马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