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院子的时候,椿树林那边灯火通明。小童子们被老黑指挥得团团转。把各式要用的东西往那边搬过去。远看椿花如云,被飘浮在半空中的点点萤光照得分外艳丽。
我在爹背上坐直了指着那边叫着:“看那些花。”
他站了片刻带着我遥望那一片粉红。“你降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大片的椿花。真奇怪,那时候立冬哪来的椿花呢。”二人静静迎着那灯火花云站了一会儿。
老黑过来,叫童子们送七勺去后院,又报备说:“夜宴大至都准备妥当了。再过半个时辰就开席。”
爹挥挥手:“紫阳君回来主院了吗?”
老黑应声说:“是。刚刚才到,正在书房。”略抬头看看我,低下头问“虎氏和猪氏那几家,还请吗?”
爹望着远处的灯火,轻轻的哼了一声停顿了一会儿说:“请。”抱着我急步向书房去。
趴在爹肩上,心中恼怒。捏着拳头抿嘴不语。
进书房去,紫阳正在灯下看书,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撩起袖子。那些细毛已经没有了。密密地长满了细小的淡紫色的鳞片,手指细长指甲尖锐。他握着我手腕的手,不着痕迹地轻轻抖了一下。脸上浅笑依旧。
那药,也不难吃。深绿色,泛着奇怪的光彩。乖乖合着天泉水饮下去。看着从手臂到手掌慢慢地翻滚平息。变得白净,细滑,手指头圆润,指甲平整。与平常无异。欣喜地举手到爹面前。“好了。”
他细细查看好一会儿,才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说:“要谢谢紫阳君。”
乖巧地上前去,一本正经深深做个揖。心中松了口气。吐吐舌头,这次可把我吓得够呛。
紫阳谦恭地略低了低头。爹抱我出门的时候,他说:“长久这样也不是不行的,鹜落你想好了吗?”
爹顿顿步子,低恩了声。转身关上门。紫阳在门内看着我,在合上的那个瞬间,蓦然地笑了对我挥挥手。还真是个美男子。只是——嘁,不是好人。
爹带我去椿树林的时候,时间还早。他禁不住我吵闹着要早些去看花。
扯着他的袍角,小跑着跟在身后,地上的落花随着人行拂过的微风轻轻地飘荡开。松开揪着袍角欢快地叫着:“快跑快跑”更快些。越过他,一阵风似的在落花里疯跑向前去。
老黑,躬着腰,脸上带着惯有的谄媚笑脸在旁边护着,跟着小跑嘴里叫着:“慢一点,慢一点。”
直到他蓦地撞在一群人堆里。我的步子才停下来。
他被一个长得相当魁梧穿着银色软甲的男子推了一把,猛地倒退了几步,捂着胸口停下来。眉头只是微微皱了皱,带着那点谄媚的笑躬身半跪下说:“小人鲁莽,请公子恕罪。”
人群里传来一声娇嗔的轻哼:“呀,我的衣角都蹭了灰。天狼,你看呀。真是气死人。还是第一次穿出来的新衣裳呢。”
银甲男子侧过脸向他身边的那一抹艳色轻声说:“玄女。这奴才真正该死。”又转身瞥了一眼半跪着的老黑。眼色甚为厌恶。“这等小妖怪,也敢在神君大宴上乱闯,这宴是你这样身份的人可以来的吗?”又打量老黑的跪姿冷哼声道:“神君大人事务繁忙,以至于家里的奴才们,连跪都跪得不规正。这样的奴才怎么能服侍好神君大人,难怪大人连连在政务上分神。下次就应该请示天帝,多派几个教习仙子来。好好调教调教。该教的就教好,学不会的就遣走。”
老黑只是笑着,规规正正地全伏在地上:“小人逾越了。”没半点不悦。毕恭毕敬。
看着他那张笑脸,突然有些生气。不就是撞了一下,撞死人了吗?撞伤人了吗?这连打带削的。咱们府上的事,什么时候论到一个外人来指指点点。
气哼哼地走过去,没有理会那些人,踢了他伏在地上的手一脚:“我叫你跪了吗?”
“没有。小小姐。”他不紧不慢。
“你是我的奴才,这天下,只有我叫你跪,你才能跪。我不叫你跪,你就是死,也要站着死。”我狠狠地把这句话说完,瞥头看了看那一群不知哪里来的人。站在中间的那个女子,凤眼朱唇,眉梢含情。拿着一把轻罗扇,半掩面斜睨着我。
“还不快起来抱我去席上。跑累了。”没好气地对还那样媚笑的老黑说。这个死狐狸,他就没脾气吗?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俯身抱我起来放在肩头。
“走。”我抱着他的脖子稳稳地坐好。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感叹地说:“啊,什么天狼?是狗的名字吗?”
银甲男子脸色变得很难看,欲动被那女子轻轻按捺下。远远地听到她怯怯说道:“哎哟都怪玄玄,惹恼了神君大人的爱女。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都是玄玄的错,玄玄——玄玄——55555555”竟然就哭出来了。
那个什么天狼,更生气起来。“不过是训个奴才,实在是太仗势欺人!”人群里传来低低的议论声。
我恶狠狠地扭头看向她,她半掩面像在哭,眼睛从帕下偷瞄过来,似笑非笑看着我。眼睛却戾利得很。嘴里却哽咽着跟身边那个天狼说:“都怪玄玄不懂事。玄玄以后会小心,狼狼别生气了。”
气结,不与我计较?哈?你来计较呀。怕你不成。
正气闷。身下的老黑反而笑出声来。还笑?狠狠在他头上敲了二下。他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嘴里叫着:“小小姐英明神武,千秋万代,寿与天齐,财源广进,倾城倾国——哎哟,疼——耳朵耳朵!”
寿于天齐?迟早被这个没出息的活活气死。
抬头看到站在对面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的鸾生。换了一身宝淡色长袍。鞋子上还沾着几片残花。正远远看着这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后那些怪声怪气的随从们,一个也没见。揪起老黑的耳朵提起来向他那边拉了拉“过去过去。”
刚跟鸾生见过礼。身后一阵环佩叮当,香风袭过“小仙还当来早了会无趣,没想到鸾公子也来得这么早。”
鸾生小圆脸上挂着世故的笑意,微微向她晗首。
她捂嘴娇笑了二声,又向浅浅行了个礼说:“这位是阿蛮姑娘吧?可真是——可爱呢。”又作势擦擦眼角的泪珠。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她见我不回礼,怯生生地说:“玄玄惹阿蛮姑娘生气了吗?阿蛮姑娘的执事撞伤了玄玄,玄玄——也罢,玄玄给阿蛮姑娘赔个不是。”边说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鸾公子。
嘁,阴魂不散装腔做势。扭头懒得看她。怎么没撞死她啊。
她小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的委屈模样,像我把她怎么了似的。
鸾公子笑笑正要说话,跟着他的那个白胡子老头过来,附耳跟他低语数句,鸾公子被他拉到旁边去了。
凄楚地看着鸾生离开,她重重地舒了口气,脸上楚楚可怜的样子一扫而光,拉起帕子擦擦:“啊~累死了。”又没好气地斜了我一眼说:“哈?我说,你到底几岁?还戴面具,你在演蒙面大侠啊?好笑死了。怎么办呢,这可是你第一次在仙界诸仙面前露脸,可现在大家都讨厌你。又任性,又喜欢欺负人。啊,连好脾气的鸾生也会讨厌你的。”
嘁,当没听见,拉拉老黑的耳朵:“实在无趣,去找爹吧。”
她见我不理会,更气恼几分。“你欠我的,迟早找你讨回来!”
嘁,吓唬谁呀?这人到奇怪,既与她不相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蹭了一下她的衣服。怎么不依不饶的。想了想高声说:“啊,老黑呀,这位姑娘跟你到是很般配,二张鞋拔子脸。夫妻相。”
她气急败坏冲我背影大喊“死矮子平胸怪,你等着罢!”1
矮子?平胸!!打了个嗝,怒道:“鞋拔子脸!你说谁!”这一声鞋拔子脸,她重重倒倒吸了一口凉气凶神恶煞瞪着我。
周围被这一句吼得寂静无声,目光全扫过来,她立马一幅可怜的样子,悲痛欲绝地用那颤抖的玉兰指,指向我:“你!!你!!——”转身扑在赶过来的天狼身上,梨花带雨哭得肠子都打了结似的说“她——她——”
老黑掩面抗着我飞速逃离现场,我趴在他背上,努力向外挣脱,嘴里大叫:“鞋拔子脸!鞋拔子脸!”
还好之后,席上桌与桌之间相隔甚远。她远远看着我,笑里含针。我狠狠瞪她,杀气腾腾。
直到出云仙子上了场,俏生生地站在场中的红毯上。这场眼神的较量才告以段落。
她的呼吸动作,似不经意的一抬眸,一落足,都缓慢,悠远。却又端端地踩在震人心魂的轻鼓点上。甚至能看到她那浓密的睫毛,在垂下时微微的一颤。像是连带着我的心都悬着挂着。
看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温润而泛着迷惑人心的光泽。纤细的脚踝,玉石似的酥手,脆弱的腰肢。仿佛轻轻的就会折断。
呆呆看着。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才叫做美人。
当她舞毕,带着脸上恰到好处的笑,举着酒盏上前来献酒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起气来。拉着爹的袖子执拗地仰起脸:“不许喝!”
但她也没有生气,微微一笑。带着一身清冽的淡香披上锦花滚毛披肩,扶着待婢的手,款款出席休息去了。而我却更生气了。趴在爹怀里,意兴阑珊。
坐在爹左手边的鸾生起身说:“今日兴致好,又逢此难得的繁花如锦。在下正有首曲子与这景致相应。”
席间众人听闻他要献曲,都停下了手中的竹筷。正襟危坐。
鸾生随意盘坐在原地,接过递上去的陶殒。
古殒里沧凉的声音像一柄利剑,划破了之前那一舞所带来的柔情蜜意。曲毕我也混然忘了之前那些莫明的不快。
快活地喝了几杯果酒,就昏昏沉沉听着“魔界”“人间”“灵石”这些字眼,慢慢入睡之际想着,鸾生只是为了吹这殒给我听才想我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