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都怨我……”他让灯光一盏一盏地慢慢弱下去，很长一段时间才全部熄灭，好像天空渐渐进入黑夜那样寄妙。“睡吧……”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了。他的手搂着我，我的小小心眼儿里还在想他是个什么人呢？他什么都能办到。这么大的酒店，还幵办了好多的工厂。一会儿飞来，一会又飞去，像长了翅膀似的……那些像模像样的先生小姐们，在他的面前连口大气儿也不敢出。为什么他有那么大的本领呢？可是，他在我的身边又和我差不多，说的都是和我一样的孩子气的话。现在比我还要像个孩子，简直是一个柔弱的婴儿，可怜巴巴地把头歪倒在我的肩头上，我都不忍心移动一下身子。应该说，我们开始得很美，很豪华。虽然那时的我并不懂豪华是什么，它的社会意义，它的心理意义，它将在我的命运中的影响，终极会给我带籴什么，我没有任何不祥的预感……门铃？是门铃！这么急？谁？我真不想醒来，更不愿动弹。这肯定不是易六发，不是他我也得把浴衣披上。万一是一个陌生男人，看见我赤条条的，那不就是一场灾难么！很可能是一次大爆炸。我不知道我的身子里装着多少炸药，可我知道男人的燃点有多高。既高又快，比一寸长的导火索还要快。我束上腰带。这是谁呀？我真是太不情愿了，睡得甜甜的，把人家喊醒。我半睁着眼睛拉开了门，隐隐约约觉得是个女人……不管是谁，我都要躺在床上跟你说话。我正要转身再回到床上睡下的时候，听见一声喊“姐！”一一这是一个真正的爆炸，我自己的三魂七魄被炸得粉粉碎。是小锦！满面笑容的小锦站在我的面前。送她来的那个大堂门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讥笑，那讥笑笑得恰到好处，既让你能感觉得到，又不太过分，而且很快他就退一步带上了门。小锦一定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姐姐见到千里迢迢赶来相会的妹妹，一脸的愁容。
小锦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弹力短袖衫，一件超短裙，一双半长不短的袜子，全都是尼龙计织品。脚上是一双冒牌的贝福莱旅游鞋，鞋带打了个很花哨的结。她自己一定以为这是再时髦不过的装束了。说真的，要是不挑剔打扮，是个男人看见她都会心动。弹力衫紧紧的，曲线毕露。这妮子既丰满又苗条，一对青春奶子，不戴奶罩子也照样高高挺起。我的奶子已经快要扶不起了，再过两年怕是看都看不得。小锦就像我那年出来的时候一样，是一朵刚刚才开的大理菊，极光彩，极俏皮哟！她那两条腿是那样长，是那样均匀，连一个芝麻大点儿的瘢疤都没有。正因为她出挑得这样漂亮，才叫我心惊胆战，才叫我愁死！我都没有力气喊一声小锦！你可不像我呀！我是生就的梦中人。在这个醉生梦死的世界里，我就像一条闭着眼睛的鱼，管它水有多浑，我连游也无需游，只随波逐流。沉也是活，浮也是活，由它去！小锦你可是不行呀！你是个有形有灵，有血有性的真人儿。爱的真真儿的，恨的也是真真儿的。我在你的眼里就像是你手掌心里的一只蝴蝶，每一种色彩，每一条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蝴蝶不飞走，你的手就一动也不动地托着，脸上的笑容也不会变。我自己都没看清我自己身上有几种颜色，更不要说我身上有些什么花纹了……可你哪里知道，我从自己的穷乡是怎样飞到这儿来的？这么绡薄的一双翅膀，一阵微风都能把我的翅膀吹得粉碎。你以为这里是个四季皆春的花园，有我吃用不尽的花粉和蜜糖。是呀！也怪我在家信里没向他们说真话。封封信都是好好好，还附着好好好的证据，那就是钱。钱能说明好好好吗？能！今天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中国人都承认钱能证明。这不是！你来了。因为你的姐姐在这儿样样都是好好好！可是，我在每一封家信里，说了好好好以后，不是也说过小锦莫来莫来莫来呀！你还是来了，笑嘻嘻地来了，热乎乎地来了，怀着好大的希望啊！妹子呦！你为什么要来呢？你站在我的面前已经等了很久，你等什么呀？我一时还弄不明白。
你哪里知道，你一来，把我的心绪搅得乱极了！总想快一点梳理清楚，就是没办法梳理清楚。你以为你的到来，让我高兴傻了。你的一双手臂向我伸出来，我当然晓得你是想抱抱我，久别重逢的姐姐也应该抱抱妹子呀！我向前跨了一步，小锦一下就紧紧地把我搂住，我和你都身不由己地哭了。你流的是喜泪，我流的可是悲泪呀！姐姐！你在信上说的一点也不错，这儿好呀！家乡多贫苦呀！活得极难……”我没有说出话来，你也许以为我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我从你的手里接过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你吃剩下的半块发馊了的馒头。我拿起电话，要了餐厅，点了四菜一汤，一碗饭，四个炸小馒头。我知道，这些没有一样是你吃过的。想起我离家出走的时候，两年的行程从来没有吃过一顿正而八经的饭菜。我和你坐在床上，你像一只走失了很久的小猫，蜷卧在我的怀里。你一定以为没有比在姐姐的怀里更安全的地方了，没有比在姐姐的怀里更舒心的地方了。就像一条在激流险滩上颠簸了一万里的小船，总算滑进了一个能避风的港湾。我就像岩石的岸，你紧紧地靠着我。你哪里知道，我只是一块浮在水面上的木板，没有根，也没有襻。小锦竟然睡着了，还打着小呼噜。你许是太累了，太紧张了，一下子放松了，就再也支撑不住了。餐厅侍者送饭来，我把你放平在床上，起身去开门，你醒了！我“听”见你的眼睛在说话啊！饭菜好香啊！米饭怎么会这么白！有这么小的小馒头！我对你说“这是一碟蘸小馒头的炼乳，这是乳鸽，这是清蒸鲈鱼，这是芥蓝菜……”
“那么绿！像是刚才从园子里拔出来，只洗了冼，锅都没有下。啊！还有一盘红烧肉，红彤彤的，好馋人啊！这碗汤里都是些什么宝贝呀！姐姐？”我只好告诉你“有海参，有尤鱼，有鲜贝，还有海蜒……这叫海鲜汤。吃呀！”我知道这些只够你一个人吃的，因为我也曾经一顿吃过这么多。那是我流落在街上做六的时候，遇到易六发，给他看中了，也是四菜一汤，一碗饭，四个小馒头，那回我没吃饱，因为他吃了一大半。当时我真希望易六发点了菜别坐在我的面前，他要是不在，我会一口气统统吃光。谁卸道他一边吃边看着我，我只吃了一个小馒头，小半碗饭，一样菜只动了两箸，喝了一匙汤。这个吝啬鬼，一个劲地夸我好秀气呀！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狼吞虎咽，肚子饿得咕咕叫，嘴里还得说饱了，很饱了！他吃的很响，两个嘴角直往外流油，吃着说着“钱大把的有哇但是，我最恨的是浪费。在美国，你知不知道美国？美国的亿万富翁上饭馆吃饭，尽量吃得光光，有人还要舔盘子哩！实在吃不完就打包带走。我的肚子有伸缩性的嘛！不用另外打包，自己打包。”
他朝着我拍拍肚子。
“我知道你的心思，有情饮水饱。你对我有情，不吃也会饱嘛！我看得出嘛！你对我的情太多了！从眼睛里和眼泪一起流出来了嘛！我有眼嘛！你真是我的小宝贝儿。”
他用他那油腻腻的嘴在我的腮帮子上啜了一口’。我哪里是对他的情矢多，多得往外流呀！我是委屈，委屈死了！觉得自己没志气，低声下气地生怕人家嫌弃我，连饭都不敢吃饱。真是不能想！我对眼前的小锦说“我吃过了，你吃吧，我去洗缲。”
说着我就进了浴室，放了水，把自己浸在水里。好舒服！心想等我洗了澡出去，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小锦，也没有四菜一汤。你没来过，只是我许多梦中的一个梦。小锦不该来，也不会来，你根本没有来。我闭上眼睛，只能感觉到水，就像一个爱我差得不晓得怎么办的男人，轻轻轻轻地抱着我，让我感觉到他，又感觉不到他。我们一动不动，水渐渐不那么热了，我好像睡在被窝里，又有了’睡意……竟会睡着了，一直到我被一阵遥远的喊声惊醒。哪儿在喊叫？谁在喊叫？像是小锦！小锦真的来了吗？接着我听见碗盏落地的破碎声，都很遥远。只有一记撞门的声音特别近，我才竞识到有人在撞浴室的门。我立即从浴盆里跳出来，来不及擦—尸身子，披一条毛巾就奔出了浴室。我眼前的一切向我证明小锦来了，小锦的来是我最担心的一场噩梦。我早就不是一因为吃惊大喊大叫的人了，这时我却死命地尖叫起来。赤身露体的易六发已经抓住了你，你身上的弹力衫和超短裙被他撕得粉晬。你巳经精疲力尽了，颤抖着把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地毯上全是破盘子碎碗，菜汤溅在墙上，像是那些现代画家画的画。看来，你经过了一场多么艰难的拚博啊！我这个当姐姐的真该死！易六发竟然对我大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等一等！你先到浴室里等一等，完了以后，我还是要和你做爱的，你应该知道我的能力嘛！”我扑过去抓住易六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就变成了一只母狼，上去一口就咬住了他的手，第二口正要去咬他的喉咙的时候，他松开了紧紧抓住你的双手，我才放开了他。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我会给你增加一倍的钱的嘛！房间可以不用再租了，省下来的钱也给你们姐妹俩嘛！我们三个人完全可以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我牟（无）所谓呀不是很快乐的嘛！”我的力量已经全都使用光了，跌坐在地毯上。我非常不明白的是；易六发怎么会嬉皮笑脸，一丝不挂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那个是非根还能挺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哭，没有闹，没有叫，也没有去安慰你，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了，笑得我满地打滚，想止都止不住。我笑得好苦哇！笑得心里绞着疼。“姐！”你大叫了一声，才使我止住笑。接着，你仇恨地指着我。“你也不一是—一人一！”你叫了这一声就从床上跳下来，拉开房门，疯叫着跑了。我正想爬起来追，易六发把门关上了，把我抱到床上，对我说“她会回来的嘛！没有衣服，没有钱，没有可以投靠的人，饿了，冻了，她就会回来的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