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长时间地热烈鼓掌。掌声之后，会场归于沉寂，青年骄子们觉得在县委书记的精彩演讲面前讲什么都有班门弄斧之嫌。
尉越涧微笑，说：“杨莹老师，你先前要讲的话，好像没有讲完嘛，你再发个言好吗？”
略显矜持的杨莹，被尉书记突然点名发言，一下急得脸红耳赤，撩着一头鬈曲的披肩发，嗫嚅地说：“尉书记，我还没想好。你能告诉我，说点什么好呢？”
尉越涧鼓励说：“我给你出个题目：你讲讲什么是影响青年人成才的重要因素？”
杨莹低头略微沉吟，将胸前的头发轻轻往脑后一甩，仰起脸来，教室里便响起她清脆悦耳的声音：“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很幸福，是泡在甜水里长大的，是在党的关怀下茁壮成长起来的。”
尉越涧眼神迷茫，心中有些失望——怎么又说起套话来，刚才的锋芒哪里去了？
杨莹看了尉越涧一眼，充满激情地说：“因此，我们青年人能否成为社会有用的人才，关键在于自身的努力。你害怕艰苦吗？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能吃苦耐劳，怎能成为人才！你不够勤学吗？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博览群书，无广博的知识，怎能叫做人才？你羞于与人交往吗？有道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进百家门，吃百家饭。’离群索居，疏远社会，脱离实际，少了良师益友，自然难以人之长补己之短，怎能成为受人欢迎的人才！”
杨莹的发言一气呵成，令在座青年吃惊。程瑾、何昆蒙频频点头，露出赞赏的神情。
尉越涧心里暗暗叫好：此女子文思敏捷、口才流利，倒是一棵可以培育的苗子。他又多少有些遗憾：她这番讲演，听似精彩，其实前人早有阐述，还缺乏新意；话中引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似乎不妥，改用“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更好。
他用眼神鼓励着她，期待她的发言再有突破。杨莹似乎明白了书记的意思，继续说：“以上，我讲了人才成长的主观因素。其实，人才的健康成长，客观因素的影响更为重要。”
尉越涧给年轻女教师送去赞赏的一瞥，想：她开始切入正题了，还会有些什么高论呢？
杨莹说：“没有人发现，没有人扶持，没有人使用，你能成为人才吗？即使你是人才，也只能是一个被埋没的人才。古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认为，伯乐是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讲，伯乐更是一种环境，营造一个人才成长的有利环境至关重要。”
谁是伯乐呢？谁是营造环境成长的人呢？自然是手握用人权力的人——尉越涧心里想。
杨莹继续说道：“关于人才成长的环境，今天不能展开细述。恕我直言，影响人才健康成长，我们年轻人身上的忌妒情绪，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有的人，见别人比自己行就忌妒，看见别人有才华、有成绩、有贡献，不是高兴，而是千方百计贬低诋毁。使得别人难过，自己未必好过。因为忌妒而怒火中烧，烧毁了别人也烧毁了自己！”
尉越涧突然脱口喊了一声：“好！”他扬起手，俯视全场，动情地说：“各位朋友，刚才，杨莹老师讲得何等好啊！她的话言简意赅，却讲了一个大问题，就是青年人的修养问题。忌妒情绪是人与生俱来的东西，青年人有之，有阅历的人身上亦有之，关键在于控制。能让忌妒稍纵即逝，是心理健康的表现。始终胸怀忌妒，是品质恶劣的反映。任由忌妒情绪随意滋长，犹如一只凶残的毒蛇吐出可怕的毒液，浸透蛀食人的心灵，正如小杨老师所说，终将害人害己。我想，在座诸君也许读过不少古典小说。古典小说里，就惟妙惟肖地描写了不少忌妒的典型。”
许飞鸿抢过话头侃侃而谈：“尉书记，《水浒传》里的王伦就是一个忌妒的典型，此人是梁山水泊最早的寨主。林冲被迫雪夜上梁山时，王伦忌妒林冲的本事，不肯收留又不明说，出了个难题，说梁山泊有个规矩，要杀过了人才能收留入伙，叫八十万禁军教头下山杀人抢劫。林冲下山遭遇杨志，王伦见势欲留杨志，意欲让杨志与林冲相互牵制，结果是杨志不愿留下，林冲憋了一肚子气，王伦为自己埋下隐患。晁盖等人劫了生辰纲后，逃到梁山欲要入伙，王伦又怕这伙人篡夺自己的寨主位子，让人端出银子，意欲撵走晁盖等人，结果叫吴用巧使反间计，激怒林冲火并了王伦。”
尉越涧接着许飞鸿的话说：“飞鸿喜欢读书，记性又好，你说得对，王伦确算一个忌妒的典型。此人绰号‘白衣秀士’，是个知识分子，却心胸狭窄妒贤嫉能；他身为领袖，却无领袖的气度和才能，梁山水泊在他手里，怎能壮大发展？林冲提刀杀他时，大骂：‘谅你是个落第穷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王伦因为妒贤嫉能丢了性命，下场非常可悲。晁盖、吴用等人，夺人山寨谋人性命，手段也很毒辣。但是，千百年来，无论是官场还是江湖，弱肉强食本来就是一个铁定的法则。王伦既无韬略，又缺武力，如何做得寨主！假如他能审时度势，退其次而安于充当一个智囊的角色，或许不至于丢掉性命。”
他从王伦的悲剧想到政治的残酷，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猛抽了两口烟，继续说道：“《三国演义》是老少咸宜读者众多的古典小说，书中也描写了一些忌妒的典型人物，其中最可叹、可悲、可惜的当数周瑜。你们谁能背诵苏东坡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许飞鸿嘴唇嚅动了两下，还是没有冒昧背诵。
尉越涧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背诵了这首词：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
人道是
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
惊涛拍岸，
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
小乔初嫁了，
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
谈笑间，
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我，
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
一尊还酹江月。
他说：“这首词真是脍炙人口，词里的公瑾即周瑜，时任东吴大都督，为三军最高统帅，又娶了江东最有名的大美人小乔。他在著名战役赤壁之战中，以少胜多打败曹操号称八十万之众的大军，被毛泽东誉为青年团打败了正规军。可谓事业辉煌家庭美满。可是，这个英俊少帅，容不得胆识智慧超过自己的诸葛亮，必欲置之死地。孔明抓住其心胸狭窄的弱点，用计三气周瑜。公瑾临终时，大叫：‘既生瑜何生亮。’吐血而死！可见其才有余而量不足。王伦与周瑜，一是被杀死，一是被气死，他们的共同点是忌妒。他们所不同的是，王伦无才而忌妒有才，周瑜有才而不容人。因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无论本事大小，只要怀有忌妒情绪，终将被忌妒的怒火烧毁。”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许飞鸿抢着说：“尉书记，《三国演义》中的周瑜，不等于历史上真实的周瑜，《三国志》的周瑜更接近历史一些。”
尉越涧笑着说：“对的，我讲的是作为文学人物的周瑜，而非历史人物的周瑜；我讲的王伦，也是《水浒传》中的王伦，或许也不是历史上真实的王伦。从来就没有绝对真实的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
一些人露出吃惊的神色，许飞鸿默然无语，杨莹嫣然一笑。
尉越涧说：“王伦、周瑜是男性中的忌妒典型，其实女人的忌妒不逊于男人。”
他把话停住了，以目示意杨莹发言。许飞鸿见了，便没有再抢风头。
杨莹激愤地说：“是的，女人的忌妒心的确更强，如历史上的吕后、武则天、慈禧等等，一朝权在手，便报复曾与自己争过宠的后宫女子，用心之狠毒，手段之残忍，令凶残的男人也觉汗颜。《红楼梦》中有个人物叫赵姨娘，忌妒贾宝玉、王熙凤，把他们扎成草人，针刺恶咒，非常无聊，最后反而害了自己。”
尉越涧说：“小杨讲得好啊，女性互相忌妒互相残害，这种例子在文学作品里屡见不鲜。古典小说归结说：黄蜂尾尾刺，蝎子蜇蜇针，最毒不过妇人心。其实社会生活中的女人本质上是善良的。意欲参政的女人，由忌妒而生杀戮，这种历史文化现象，是古代至高无上的男权文化的副产物。我们就拿武则天来说事，她如果不使毒计杀人，可能会被别人宰杀，假如这样，中国历史上就少了一代有作为的英明女皇。但是，自己手执绝对权力，完全没必要以杀戮来对待那些手无缚鸡之力、不具有任何政治威胁力的女人！”
他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说：“我们讨论了《水浒传》《三国演义》，再谈谈《红楼梦》。第五回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见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第一幅图画，判词云：‘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曹雪芹的判词将林黛玉、薛宝钗合二为一，匠心独运，意味深长。”
右手托腮凝思的杨莹，把手放到桌上，悲情地说：“林黛玉和薛宝钗，一个是‘世外仙姝寂寞林’，一个是‘山中高士晶莹雪’，两人都是绝世美女，都落得一个悲剧结局。”
尉越涧扬起手掌，手指向下一点：“我向在座的青年男同志提一个问题，林黛玉和薛宝钗，你们喜欢其中哪个？如果选择其中一人为妻，你是要娶林黛玉呢，还是要娶薛宝钗？”
会场爆发一阵大笑，之后，便是一片沉默。
尉越涧喊道：“小许，你大胆说说你的看法。”
许飞鸿腼腆地说：“书记，我从没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不过，假如碰到这等好事，任我自由选择，我当然要首选薛宝钗喽。”
教室里哄笑起来，许飞鸿脸红红的，也笑了。
尉越涧微笑着说：“你为何要作这样的选择？”
许飞鸿略为沉思后说：“林黛玉弱不禁风，与人相处不够融洽，娶她为妻，恐难侍候，做她夫君还要帮她调整人际关系。薛宝钗体质较好，心胸宽广，待人处世得体，上下摆得平，应该是丈夫的贤内助。”
会场里又是一阵哄笑。许飞鸿虽然红了脸，神情却有些得意。
尉越涧大笑，捂着肚子说：“飞鸿朴实，谈了真话。但你说得不够准确。薛宝钗其人，逢人便是三分笑，不关己事不开口，城府极深，身体也不是很好，也常常偷吃冷香丸嘛。”
会场里又是一片笑声。
尉越涧说：“我曾向我的一个小辈提过这个问题，他直言不讳地说：林黛玉妩媚，薛宝钗丰腴，若得林、薛，当以金屋藏之！”
人们捧腹大笑。
尉越涧也笑了，说：“这个小子呀，真是野心不小，两个都舍不得放。鱼和熊掌，二者不可得兼，天下绝无此等好事。”
会场里又是一阵大笑。
尉越涧由衷地说：“当然，我不过是逗乐而已。和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我感到自己变年轻了。”
他略收笑容说：“我非常喜欢读《红楼梦》，至今恐怕读了不下10遍吧。薛宝钗这个人物，今天，我不想过多评说，说说林黛玉吧。戏曲、电影、电视所展现的林黛玉，是女性美丽善良形象的化身。作为那个时代的女性，她无疑是封建婚姻的叛逆者和牺牲品，深得人们同情。但是，林黛玉多愁善感，猜忌他人，时时感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样的情绪肯定属于病态。人们说她的爱情悲剧是贾母一手造成。我不相信，难道外祖母真会伤害外孙女？这是一个难解之谜。林黛玉的早逝，忌妒情绪是其中一个因素。像农妇刘姥姥那样的人，乐观豁达，顺其自然，万万不会为爱情付出生命。”
尉越涧讲起林黛玉悲剧，会场气氛凝固了。他的目光游移到了室外，远方，巍巍群山，骄阳满地；近处，球场四周，榕树和凤尾树交错挺立。金色的光焰烧染着房屋树木，绿阴之下，大汗淋漓的孩童拍着皮球。他回望室内，目光落到一个个年轻人的脸上，他们凝神盯着县委书记。
尉越涧凝重地讲出了自己沉淀已久的心声：“这里，我想讲一个问题，就是大力培养妇女干部，这是干部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说实话，程副书记、何部长，我们都感觉很难。妇女干部的成长更加艰难曲折，一件事情的成功，男性只需付出一分努力，女性往往需要使出十分气力。阻碍女性成长的因素，既来自历史文化社会环境，也来自女性自身的弱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出于众人必诽之’。女性对女性的忌妒，比男性鄙薄女性危害更烈。哪个女人事业取得成功，不是去探究人家的成功之道，而是用怀疑的眼光审视别人，以为人家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哪个女性与哪个男性接触密切，特别是与某个领导接触多点，往往捕风捉影，猜测人家是靠某个领导爬上去的等等，不一而足。这种忌妒情绪，自己不愿进步，也阻碍了他人成长，害人害己呀！”
人们脸色凝重，无人插话。杨莹微微低头，若有所思。
尉越涧对粟黎明说：“小粟，今天的会，就开到这点吧。”
粟黎明说：“尉书记，请你作总结讲话，再给大家鼓励鼓励。”
尉越涧说：“我讲得太多了，还是请程副书记给大家讲讲吧。”
程瑾摆摆手说：“还是请书记讲。”
尉越涧说：“你讲，小程。”
程瑾发表简短讲话后，教室里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尉越涧悄声对程瑾、何昆蒙俩人说：“我看，许飞鸿、杨莹有才气，可以培养，你们考虑，是否安排他们到合适的岗位上锻炼。”
程、何二人点头应诺。
在粟黎明的指挥下，与会人员全体起立，合唱尉越涧作词的《金江之歌》：
金江啊，金江！
金沙江畔一颗璀璨明珠；
大乐山脚一方肥沃热土；
古置堂琅，两千年沧桑；
杨柳古渡，诸葛渡泸；
匠房栈道，离人断肠；
石膏地崩，斩水切流；
历史在变迁中沉思默想；
金江啊，金江！
欢腾的金沙江载满昨夜风云；
雄伟的大乐山托起明朝希望！
金江啊，金江！
金沙江畔一颗璀璨明珠；
大乐山脚一方肥沃热土；
今临胜境，天地人和谐；
古树横潭，鱼跃鸟浪；
晓风残月，孤舟碧浪；
金顶积雪，苍烟落照；
山水在流淌中欢声笑语；
金江啊，金江！
欢腾的金沙江载满昨夜风云；
雄伟的大乐山托起明朝希望！
金江啊，金江！
金沙江畔一颗璀璨明珠；
大乐山脚一方肥沃热土；
明天繁荣，千万回梦想；
蔗烟滴绿，麦黄稻香；
芒果甘甜，石榴鲜亮；
木棉火红，凤尾吟唱；
人民在奋进中憧憬未来；
金江啊，金江！
欢腾的金沙江载满昨夜风云；
雄伟的大乐山托起明朝希望！
尉越涧翻遍金江历史资料，实地考察体验，竭尽心智，文思泉涌，创作了这首歌词。第一段以掌故写史，“古置堂琅，两千年沧桑”：西汉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在金江一带设堂琅县，距今已2000多年。“杨柳古渡，诸葛渡泸”：处县城约3公里的金沙江岸的老渡口，史学界认为是蜀汉建兴三年，诸葛亮率兵南征“五月渡泸”之地。“匠房栈道，离人断肠”：清乾隆年间，金江行政长官募资征卒，历时4年修成金江连接外界的匠房栈道，叙述了古代修路的艰辛，折射出交通不便给人民带来的离愁别绪。“石膏地崩，斩水切流”：清光绪年间，金江县发生大地震，石膏地山崩，致金沙江断流三日，逆溢百里。第二段写金江之景，“古树横潭，鱼跃鸟浪”：县城龙潭，因清人楹联“古树横潭，鱼在枝头鸟在浪”而闻名。“晓风残月，孤舟碧浪”：是金沙江和翠屏山早晚的写照。“金顶积雪，苍烟落照”：金江最高的山峰大乐山（海拔4040米）似一尊佛，山之半腰相似大佛的胸腹部，有数百个大小龙潭，数十种珍稀动植物。“金顶”是其峰巅，登临绝顶，极目远眺，百里风光，尽收眼底。第三段写希望，“蔗烟”指金江的主要经济作物甘蔗、烤烟。木棉树、凤尾树是金沙江沿岸的主要风景树种。
尉越涧百感交集，心潮澎湃，久久陶醉在《金江之歌》的歌声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