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仍然执拗地站着，安居正板下脸来了。尉越涧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也许冲撞了市委书记。他终于坐了下来。同僚们悠闲地抽烟喝茶，漫不经心地倾听尉越涧申辩。
尉越涧说：“至于我县的工作，缺点错误的确不少。但是，说我们腰杆子不硬，不敢理直气壮抓工作，我们确实难以接受。省科委的同志在金江挨打，这是事实，我们感到非常痛心，已采取了相应的处理措施。”
他想要说的话很多，想讲司徒雷、程进勇、佘礼；想讲自己亲自过问处理这件事的过程；想讲干部群众的不同反映；想讲梅主任提出派武警护送的事，等等。他太冲动了，头脑乱了，想讲的这些话都没能讲出来；何时释放了那些肇事的人，他也没弄清楚，当然也作不出合理的解释；他感觉自己的脚后跟被轻轻踢了一下，紧接着，自己的衣衫被人在背后轻轻扯了一下。
他怔了一下，便匆匆地激动地结束了陈述：“我相信，金江是共产党领导，不是造反派操纵。如果说我不称职，还有那么多的县委、政府领导嘛。”
尉越涧虎着脸，憋着气，忍住了。那句不该说的话，终于没有冲口而出——如果我不称职，请把我撤了。
他再扭过脸去，看到了身旁的关河县委书记。他顿时明白刚才用脚踢、用手扯的正是此人。尉越涧在心里涌起感激之情——人家是在暗暗提醒自己啊！
尉越涧的目光落到了安居正身上，市委书记若有所思地望着室外。在座诸君闷头抽烟喝茶。尉越涧不知所措，等待着安居正的批评。市委书记神态自若，好像座谈会根本没出现过不和谐的音符，他笑着鼓励大家发言。于是，各县区书记便开始逐个汇报工作情况。安居正不断插话，阐述他的观点。
尉越涧的思绪早已驰骋到会场之外，人们讲些什么，他全然没有去听。随着会议的进程，他心中的火气渐渐熄灭了，慢慢意识到在上级和同僚面前，自己像一个笨拙的演员，表演了一出激情四溢却缺乏分寸的折子戏。他想：作为县委书记，也许是自己最后的一次表演。
会议结束，人们三三两两并排走着聊着。尉越涧闷闷不乐，踽踽独行。
关河县委书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刚才你不够冷静。”
尉越涧默默点头——自己刚才的确失态了。
关河县委书记又说：“上头的水太深了，说话千万要谨慎，不该吃的亏不要吃。”
尉越涧又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一个年纪稍轻的县委书记过来安慰了一句：“我们又不是哪家私人的家丁，你的涵养好啊，要是我呀，当场就干起来了。”
尉越涧默然不语。关河县委书记朝他直摇头。
尉越涧直接去了餐厅，一眼瞅见王鹏举。王鹏举笑着朝他招手。尉越涧便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王鹏举问：“越涧，下午的会，领导讲了些什么？”
尉越涧没正面回答，反倒轻声问：“老王，打省科委调研组那些人，县公安局是不是给放了？”
“放了。”王鹏举的回答很简单。
尉越涧问：“什么时候放的？”
王鹏举的回答依然简单：“可能是前天放的。”
尉越涧显得不高兴地说：“什么人通知放的？”
“我通知汪亮福他们放的。”王鹏举瞅了尉越涧一眼，发觉县委书记不大高兴，仍以坦然的语气承认是他的决定。
难怪闵琪珲说李副省长昨天打电话给他，难怪市长大人要发那么大的火——原来是王鹏举同意放了人，而且是会议报到的前一天放的。
尉越涧感到其中必有缘故，不然王鹏举不会随意表态放人。
他闷了一下，皱着眉头问道：“老王，有什么人找你说过让放人？”
王鹏举不以为然地说：“李向洋找过一些领导，也来找过我。他说，满城议论纷纷，双方打架斗殴，我们就只抓金江人，省里当官的娃儿不仅不处理，县委、政府领导还跑前跑后，只会捧泡，抬轿子。还说了一大通话，难听死了。”
果然是李向洋出来说情乱事，难怪闵琪珲说造反派头头操纵，这下金江县的把柄确实被抓到了。
尉越涧叹了一口气，说：“老王啊，这个事，省里很有意见，闵市长刚才在会上骂得很难听，说我们腰杆子不硬，受造反派头头操纵，才放的人。”
“啪”的一声，王鹏举把筷子砸在桌上，丧着脸吼道：“胡说！”
一桌子的人都看着王鹏举。
尉越涧连忙低声说道：“老王，冷静点。”
王鹏举的话音小了些，仍愤愤地说：“李向洋来说咋个？他就是不来说，我们也要放人。不就是打着当官的吗，要咋个处理，他们才得嘛？要判那几个小子的刑吗？要人家蹲牢房吗？处理也要按法律规定嘛。关着就不放，今后追究责任，哪个来负责？”
王鹏举有骨气，尉越涧佩服。又觉得再有道理，也不宜在饭桌上放炮。
尉越涧说：“放了就算了，今后也不扯这事了，好不好？”
王鹏举点了个头，站起来就走了。尉越涧随后也走了。
晚上，尉越涧在宿舍看书，安居正的秘书跑来找到他，说安书记要找他谈话。尉越涧忆起安居正在下午会上的神情，不知闵琪辉讲的那番话与他通气没有，揣摩不出他找自己会谈些哪样。他想：会上，安居正没有严肃批评自己，是不是在顾及自己的脸面，这次谈话也许不会轻松，也许需要迎接一场风暴，说不定会对自己的命运进行摊牌。他带着种种疑问，乘车随秘书到了市委大院。他走进市委书记办公室，看见安居正在伏案批阅文件。
“安书记。”尉越涧先打了一个招呼。
“越涧，你坐。”安居正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招呼说。
市委书记手指侧边靠墙的长沙发，示意尉越涧坐下。尉越涧在沙发正中坐了下来，秘书倒了一杯茶，便出去了。
安居正的热情出乎他的意料。
安居正说：“越涧啊，我看你今天下午很激动，遇事要冷静嘛，不能放纵自己的情绪。我们当领导的人，与常人所不同的，就是要受得委屈，控制得了自己的情绪。”
尉越涧心存疑问——市委书记说我受了委屈？是他真实意思的表达，还是用词不当？
大书记这番话拉近了与小书记的距离，尉越涧点点头，内心有些感动，屁股朝沙发左边挪挪，离安居正近了一些，感激地看着市委书记。
安居正向尉越涧抛来一支烟，俩人点燃抽了起来。
安居正说：“最近，你们金江县有些告状信，不但告到市里，还告到省里，省里把信转下来了。你们好几个同志都被告了，反映你的要多一些。”
安居正停住话头，观察着尉越涧。尉越涧脸上显得平静，他心里非常清楚——要换届了，有人告状也很正常，关键是领导如何看待。
他想问安居正，这些告状信究竟告了哪样，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想起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的规则。
安居正呷了口茶说：“这不奇怪，要换届了嘛。”
安书记的看法与自己竟然一致，尉越涧受到一丝安慰。
安居正继续说道：“越涧啊，你要正确对待，市委也不会轻信这些告状信，他们告什么我们就信什么，怎么行呢？组织上要进行调查嘛。明天，市委要研究部署换届工作，要派考查组下去，你们要配合考查组工作，下面有什么情况，多找他们谈谈嘛。群众反映的问题，要冷静客观地对待，真金不怕火来炼嘛……”
尉越涧不想作任何辩解，也无从辩解，只是静静地听着安居正说话。他感到奇怪——市委书记怎么不提今天会上的事呢？
安居正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了，说：“下午的会上，闵市长讲话中提到的那篇省报评论员文章，你看过了吗？”
尉越涧答：“看过了，安书记。”
安居正说：“我知道，你这个人好学习，也有一定理论功底，平时也比较稳重，不知道你为啥要信口开河，乱提口号，提出一个‘党性加义气’。你想标新立异是不是，嗯？极不严肃嘛。”
尉越涧张嘴就想解释，安居正摇手制止了。
他说：“你知不知道，省报评论员是个啥概念？代表省里的立场。”
尉越涧点点头。
安居正说：“这件事，你要吸取深刻教训。”
尉越涧恳切地说：“居正书记，感谢你的关心和帮助。我尊重省市领导的批评，我也保留个人的看法。我有一个要求，这次换届，能否给我换个岗位，回市里安排工作。无论市委怎样安排，我都没有意见。”
尉越涧不是试探，说的是心里话，已与妻儿分居三年。他想：既然上面对自己有看法，不如借着换届急流勇退。
安居正哈哈笑了起来，说：“尉越涧，你想撂挑子？”
他有些窘迫，急忙解释说：“安书记，不是撂挑子。跟着你这样的领导干，我有一种安全感。我只是想，让更适合的同志主持金江工作，金江也许能有一个更好的发展。”
安居正说：“越涧，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目前市里对各县区班子，还没有考虑出一个成熟的盘子，目前也没有考虑要你离开金江。你们在岗一天，就要负责一天。”
尉越涧默默点头。
安居正说：“不过，市委考虑换届前先动一些干部，把他们放到适合的岗位上。市委已经研究，你们县的王鹏举先调出来。”
尉越涧心里充满疑惑——要调走王鹏举，他会调到哪里？是否因为他放了金江那几个小子，引起市委不满，才决定把他调离金江？
他问：“市委把王鹏举安排到哪里？”
尉越涧的疑惑被安居正看在眼里。他微笑着说：“安排王鹏举任市委政法委副书记，主要负责综治办的工作。”
尉越涧大惑不解——王鹏举的这个安排虽属平级调动，但调任市委政法委副书记，显然不是贬斥。闵琪珲批评金江社会治安不好，此时，市委却要调王鹏举来抓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这不是一种自相矛盾的做法吗？
他在心里惋惜——王鹏举走了，少了一个得力助手；他心里又在祝福——王鹏举回朝阳了，这也是他本人的意愿。
尉越涧只顾遐想，便没插话。
安居正又说：“组织部准备找王鹏举谈话，他很快就会来市里报到。由谁接替王鹏举，换届时统筹考虑。你们现在可以安排人先把工作抓起来。”
尉越涧马上表态：“安书记，我服从市委决定，王鹏举同志走后，我们一定不会影响政法这一块工作。”
安居正说：“这样好。”
尉越涧趁机用了几分钟时间简要地汇报了工作情况。安居正不停地点头。
从安书记办公室出来，尉越涧一边走，一边思考。他想：市里两个一把手，一个才来就与自己交恶，一个似乎没有恶感，但又没有确切地表态，自己今后的去留和工作怎么办呢？只好摸着石头过河了。
他不知不觉地走回到宿舍，想倾吐心里的忧思。妻子在省城进修学习，他便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爸爸：
你和妈妈身体好吗？儿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你们二老啊。又是一段时间没来看望你们了，这次来朝阳开会，本想下关河一趟，无奈工作繁多，只好放弃这个念头，望你们原谅了。
我自离开关河到金江工作，转眼之间已近一届，工作虽不尽如人意，但也未犯过大的错误。我想，这是组织的培养，群众的信任，也是父母教育的结果。
这些年来，儿在异地，你和妈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儿虽未能尽孝，你和妈妈却谅解有加，还为儿时时分忧，亦多有教诲，开导越涧忠孝不能两全，安慰说有弟妹照料，不必挂念家中之事，做好公家之事为要。父母的谆谆之言，为儿谨记心头，常愧疚不已。
越涧亦非官迷，实属身不由己。诸葛亮说过“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当今之时，也非孔明所处情势，本应大展身手，以遂凌云之志，无奈官场诡谲，高处凛寒，为儿心力交瘁，萌生退隐之意，值此换届之机，儿若能调回市里，虽有就近照顾父母起居之便，亦存辜负二老养育教诲之恩之忧，请父母老大人见谅。
顺颂
大安
不肖子越涧
11月18日于朝阳招待所
尉越涧写完信，心里的块垒好像卸下了大半。这封家书，他托关河县开会的人带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