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聪晔手指月潭公园方向说：“今天上午，月潭公园里面，一个老者突然倒地身亡，当时，没人说认识这老者何人。尸体被人用板车拉了丢在公安局门口，不知是什么人，又把尸体拉回了月潭公园。公安局知道这个情况后，马上作了调查了解，死者系C省南宁县人。法医初步判断为突发脑溢血致死。公安联系了南宁县，让他们通知死者亲属认领尸体。下午，南宁方面陆续过来了一些人，到目前为止，已有上百人过来，都声称是死者亲属。这些人打听了一些情况后，以其是在月潭玩耍观看他人赌博时被赌徒推倒致死为由，强行在月潭设置灵堂办理丧事，还要求金江县给予赔偿。”
尉越涧不禁怒火中烧，愤愤地说：“月潭为金江胜地，是县城百姓休闲之地，搞得如此乌烟瘴气，那还了得！聪晔，等会儿汪亮福来了，我们一起研究，必须采取果断措施，迅速把人从月潭整出去。”
李聪晔面有难色地说：“书记，事情有些复杂，人死在月潭属实，死者亲属有些是我县干部，他们参与了其事。此事恐怕以稳妥处理为宜。”
尉越涧低头沉思，多少疑问涌上心头——金江平静了将近三年，临近换届了，竟出此等怪事。这是老天欲与我尉越涧过不去，还是有人从中推波助澜？为什么老者猝死以后，开初无人问津，尸体弃置大街无人来顾，后来又突然把尸体拉回月潭？为什么南宁会一下拥来100多人，难道有人暗中指挥借题发挥？为什么出现这样纷乱复杂的情况，县上领导只有李聪晔在过问？
他想要发作骂人，抬头看到李聪晔平静的面容，觉得此时发泄怒火，无异于迁怒无辜之人。他强忍心头之怒，侧过脸去仔细思量，暗觉此事蹊跷复杂，万不可草率从事，授人以柄。人死在月潭属实，必须弄清死因，果断处置。李聪晔作为县委办主任，主动了解情况，也属难能可贵。以他现在的身份出面处理此事，恐怕名不正言不顺。他转过脸来，看着李聪晔说：“聪晔，此事本应由王鹏举同志处理，他不在家，而且市委已决定调他到市里工作，今天市委组织部要找他谈话，所以没同我一起回来。他回来以后，交了手续，就要去市里工作。我考虑，王副书记的工作，目前由你代理为宜。”
“我？”李聪晔发出一声疑问。
他毫无思想准备，眼里闪出疑惑。
尉越涧眼里透出了信任，平静地说：“这是我的考虑，还没和常委其他同志交换意见，作为县委书记，我有权调整班子成员的分工。你先把担子挑起来，随后，我再向常委会通报，并在适当场合宣布。”
李聪晔顾虑地说：“书记，我是县委办主任，以这个身份管政法工作是否恰当？”
尉越涧说：“聪晔，挺直腰杆干吧。我们一起工作快三年了，经过长期观察，我认为由你接替鹏举同志分管政法工作，是比较合适的。我想，此时此刻，你不应当也不会推辞！”
李聪晔说：“书记，我服从组织决定，遇到困难，尽量克服。”
尉越涧本想说——聪晔，国难思良将，此时用你，是为难你了，但也是在为你做铺垫。
他又觉得自己当面说出这种话很别扭，有封官许愿之嫌，说不定还会引起李聪晔反感。他还想到换届之时，难说自己还在不在金江主政，办不到的事，万万不能开口。
李聪晔见书记默默不语，便递去了一支烟。
尉越涧点燃烟，轻轻喊道：“聪晔。”
李聪晔默默点头，等待书记说话。
尉越涧说：“聪晔，眼前出现月潭这件事，让你来处理，是受命于危难之中啊！”
李聪晔说：“书记，我是办公室主任，为书记分忧解愁是我的职责。”
尉越涧说：“月潭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处理，除了特别重大的问题，一切皆由你定夺。”
李聪晔说：“书记，你放心，我们一起工作，转眼就是三年了，你待班子的人犹如弟兄。前不久，你在干部大会上讲‘党性加义气’，使我受益匪浅。我们不少同志反映，今后工作中，大家如能同志加兄弟，风雨同舟，融洽共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月潭这件事是很复杂，但如你平常所说，复杂的工作锻炼干部。这事再难，我也会在你的指导下妥善处理。”
李聪晔的话情真意切，尉越涧自是一番感动。李聪晔提起“党性加义气”，他更是欣慰不已。他没向李聪晔谈起闵琪珲的批评，也没提及省报评论员文章。他轻轻地说：“聪晔，你注意一下，我县的正式文件，今后一律不使用‘党性加义气’这个概念。”
李聪晔瞪大眼睛，惊异地“哦”了一声。他感觉到尉越涧言不由衷。
尉越涧严肃地说：“聪晔，你认真读读那篇省报评论员文章，我们要把思想认识统一到文章的精神上来。”
李聪晔答应着“好”。
尉越涧马上转了话题，说：“聪晔，处理月潭之事，只缓难妥，宜缓急结合，刚柔相济。可否安排公安局先弄清情况，视情处理。当然要有理有力有节，你可接触死者亲属，特别要找到那些说话算数的人，看看他们有什么要求，提出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谈嘛。有道理，我们可以采纳；没道理，我们也不能迁就。”
李聪晔说：“我完全赞成书记的意见。据我所知，目前公安局正在进行调查，我们也做了一些工作。书记现在把这事全权委托给我，我一定千方百计把它搁平。”
尉越涧点点头，问道：“公安局是哪个在具体负责？”
李聪晔答：“汪亮福在负责。”
尉越涧说：“那正好，我已电话通知他过来研究此事。”
他的话音刚落，汪亮福夹着包包到了门前。
尉越涧连忙招呼说：“老汪，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你来得及时，赶快进来坐。”
汪亮福笑了，进来后便随手关了门，坐在李聪晔身边。
尉越涧想：汪亮福毕竟是警察，养成了谨慎的职业习惯。他说：“汪副局长，我先通报一件事，王鹏举副书记调市里了。”
汪亮福迫不及待地问：“王副书记调哪个单位？”
尉越涧说：“市委决定鹏举同志调去任市政法委副书记。”
汪亮福微笑着说：“可喜可贺。王副书记管了我们两年多，如今要走了，我们还是有些舍不得。好在还是与我们一条线，还是当我们的领导。尉书记，下一步哪个领导来管我们？”
尉越涧故意卖着关子：“你觉得哪位领导分管你们恰当？”
汪亮福眨着眼睛不答话。
尉越涧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汪亮福看了李聪晔一眼，说：“那太好了。”
李聪晔笑笑，散烟给尉越涧。尉越涧一边点烟，一边说：“老汪，我们县的政法工作，目前由聪晔同志分管，你回局里后，先给李大福和局里几个同志说说，我们过后还要在适当场合宣布。”
汪亮福说：“好的，书记。”
尉越涧将话引入正题：“老汪，死在月潭公园那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汪亮福马上汇报了情况。
尉越涧不放心地问：“这人确实是自己倒下去死的吗？”
汪亮福说：“的确是突发脑溢血倒地死的。”
尉越涧对李聪晔说：“聪晔，既然公安局有结论，我们要统一口径。不管是何原因，有没有人推他，都不能在月潭办丧事。有人害他，如有证据，公安局可以追究嘛，何况还没有人推他。”
他对汪亮福说：“月潭公园里面是否存在赌博问题？”
汪亮福说：“老百姓打点小麻将的情况是有的。”
尉越涧想：老百姓打点小麻将，是否算做赌博，一直有争议，上面从来没有个解释，看来还是应当制止。
他说：“月潭的管理，公安、文体两家要加强，小麻将也不要打，更不能允许出现赌博活动。”
汪亮福答应：“好！”
尉越涧说：“如果那些人要价太高，也不能过分迁就，要软硬兼施。”
李聪晔说：“行，我们按你的意图去落实。”
尉越涧问汪亮福：“是否有人企图操纵利用此事？”
汪亮福眼光倏忽一闪，尉越涧立即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汪亮福随即打开文件包，拿出一张纸递给尉越涧。尉越涧接过来一看，看清是一份小字报。他的心头“怦”地跳了一下，皱起眉头细细地看。李聪晔面容严肃，大口吸烟。汪亮福脸上露出了不安。
这是尉越涧到金江工作后出现的第一份攻击他的小字报，圆珠笔书写，字迹歪歪扭扭。尉越涧清楚小字报炮制者一定内心惶惶，不得不精心策划，采取反调查措施，以掩盖其真实面目。
小字报对尉越涧进行了激烈的攻击和人身侮辱。
请金江人民认清尉越涧的真面目
前不久，县委书记尉越涧在县上的干部大会上，公然大肆贩卖“党性加义气”的货色，其目的是要金江官场效忠于他，为他卖命。他的这套货色理所当然地遭到金江干部群众的抵制，遭到省市领导的严肃批评，省报发表评论员文章痛加批判，闵琪珲市长在全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会上严加痛斥。这些，说明尉越涧在政治上已走上了穷途末路。
尉越涧刚来金江那一年，伙同兴冲乡党委书记杨富财，对一个农村妇女实施非法拘禁，后来，他当年的情人找他说情，他才把此人的婆婆放了。他还把这个当年犯过错误后来又超生的情人安排为代课教师。
尉越涧以言代法，以权压法。他的一句话，就让本应受到处罚的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嫌疑人逃脱了法律的追究。
尉越涧拉帮结伙，安排他的亲戚尉晴当县政协副主席，凡是与他沾亲带故的人，或是同乡、同学、朋友，都给予了重用，有的还安排了官职。金江官场成了尉家小朝廷。尉越涧在金江，是春风得意，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为所欲为。
尉越涧敢花能花金江人民的血汗钱出国游玩，请问该不该报销？他打着宣传金江的幌子，让企业老板投其所好，花钱在《朝阳日报》刊登这些单位的所谓光辉业迹，实际上为尉越涧评功摆好。
尉越涧来金江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贫困吃贫困，胡编项目骗取国家资金；伙同糖厂厂长、水泥厂厂长、烟草公司经理和张清、林纪、李英华等人贪污受贿；打着改革开放引进旗号，勾结外地私人老板将金江的白糖、烟叶拉到外地赚大钱。
我县最近流行一支民谣：想想焦裕禄，金江人民急得哭；看看尉越涧，共产党真是变了天。再让尉越涧如此疯狂下去，金江人民苦不堪言，值此换届之际，请求市委、省委撤消尉越涧职务，将他逐出官场。尉越涧当官害民乱做主，一定叫他回家卖红薯！
尉越涧看罢，抖抖这张纸，骂了一声：“卑鄙！”随手将小字报递给李聪晔。李聪晔看过了这张小字报，脸上肌肉绷紧了。
尉越涧心中波澜滚滚，虎着脸，闷闷地抽烟。
他想：这些家伙阴险狠毒，趁着月潭公园发生非正常死亡事件之机，企图制造事端，扩大影响，在换届之际将自己狼狈撵出金江；这份小字报的内容，也许就是他们向上告状的炮弹，确能引起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憎恨。谣言止于智者，空洞无物的攻击不值一驳；谣言也能蛊惑人心，蒙蔽某些上级领导，在目前的情况下，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像安居正这样精明的领导，也说要让换届工作组进行调查，说明确已引起省市领导重视。他想：小字报攻击自己鼓吹“党性加义气”，才是真正具有杀伤力的东西，省报评论员文章也公开见报，闵琪珲的批评可以佐证。但是，闵琪珲仅在小范围会议上讲过，他们何以能够很快获知？可见这伙人信息渠道何其畅通！捕捉传递信息的手段何其快捷！仅凭这些蛛丝马迹，无需更多的逻辑推理，尉越涧就锁定了小字报炮制者。
面对当前的肃杀气氛，尉越涧心中一片悲凉，检讨着自己执政金江的利弊得失：自己当初很违心，想与这些人形成统一战线，以有限的妥协求得金江局面的相对稳定。目前看来，纯属一厢情愿，这伙人得寸进尺，一而再、再而三地干预金江的干部工作，以达到他们操控金江、从中渔利的目的。对于这种损坏县委形象的行为，自己不会置之不理，脆弱的统一战线坍塌于一时，也只是早晚的事。尉越涧意识到自己政治生涯的一个寒冷时期已经到来，博弈双方鹿死谁手前景难料。他想：对手是想把自己的精神摧毁，自己走留虽不重要，却须奋力一搏，王道只可施于善者。
敲门声打断了尉越涧的思维。汪亮福起身去开了门，是程瑾和林纪来了。
林纪笑嘻嘻地说：“书记，我和程瑾今天一早去了古蒙，刚刚才回来，就听说书记回来了，便摸过来找。你那间屋子黑灯瞎火的，我俩就想你来这里了。”
尉越涧手指沙发，示意俩人坐下。林纪、程瑾坐了。他们也嗅出了异样的气氛。
程瑾问：“李主任，你在看哪样？”
李聪晔眉头紧皱，抬起来头，“嗯”了一声，也没回答程瑾的询问。林、程二人的面容顿时严峻起来。李聪晔随即将小字报还给尉越涧。
尉越涧随手递给程瑾说：“你们都看看吧。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程瑾细细看起小字报来。尉、林、李三人面容凝重，默默抽起烟来。程瑾看完小字报，递给了林纪。
林纪看罢小字报，满脸怒气，大声骂道：“简直是他妈的一派胡言。”
程瑾一贯以温和形象著称，此刻也丧下脸来，怒道：“坚决查！一查到底，不管是谁干的，都坚决不饶！”
尉越涧心里涌进一股热流，体验到了温暖。程瑾、林纪是市里的下派干部，市里关系较多，消息比较灵通，他分析二人可能知道王鹏举调走的事。
尉越涧问：“有件事，你们是否知道？”
林纪眨着眼睛说：“书记说的是哪件事？”
尉越涧说：“市委决定调鹏举同志任市委政法委副书记。”
林纪、程瑾脸上现出惊异和兴奋。尉越涧由此判断他们确实不知此事。
林纪说：“老王这个家伙，一声不吭，就挪了一个好窝子。”
程瑾说：“这下，老王叶落归根了。”
尉越涧说：“我考虑，老王的工作，目前由聪晔同志代管，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林纪举起双手说：“我举双手赞成。”
程瑾说：“聪晔能力较强，完全能够胜任。”
林纪对李聪晔说：“祝贺你，聪晔。”
李聪晔笑笑说：“还靠程副书记、林副县长大力支持。”
尉越涧说：“林纪，聪晔，你们俩人要密切配合，共同搞好工作。”
李聪晔、林纪点头。
李聪晔说：“尉书记，我现在就去找人，抓紧做工作，争取尽快搁平月潭的事。”
林纪说：“聪晔，我与你一起去。”
李聪晔说：“林副县长，目前还不想请你出马，非要你出马时，我会把你拎紧不放。”
林纪哈哈笑了起来，指着汪亮福说：“汪副，你多配合李主任。”
汪亮福说：“林副县长，你放心好了。”
尉越涧对李聪晔说：“聪晔，难为你了。换届考查组很快要来，事不宜迟，一定要果决处置。”
李聪晔点点头，神色凝重起来。
尉越涧又对汪亮福说：“老汪，你们派点人盯住月潭公园，要悄悄的，不要张扬。如果有人胆敢再贴此类污七八糟的东西，要当场抓住！”
汪亮福抖着那张纸，精神抖擞地说：“尉书记，龟儿子们还是怕，净是偷偷摸摸地干。如果他还有那个贼胆，我们负责抓个现行。”
尉越涧满意地点头。他认为写小字报的人是玩老鼠戏猫的游戏，馋嘴的老鼠偷吃东西，必然发生在猫打瞌睡之时，目前，在警方严密防范的情况下，近期可能不会再发生。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圆珠笔书写的小字报，必然还有多份。
他问：“老汪，在其他地方，你们是否还发现类似的东西。”
汪亮福立即答道：“没有。”
尉越涧思忖：公安局没在别处发现类似东西，类似的宣传品有可能是被搁了起来，选择时机再进行张贴；更大的可能，是作为告状信寄出去了。
程瑾说：“汪副局长，你们要认真排查，初步框定书写小字报的可疑人员范围，从鉴定笔迹入手，找到违法人员，情况可及时报我。”
汪亮福、尉越涧、李聪晔、林纪都一齐点头。
尉越涧心里感谢程瑾——他是在为自己分忧，自己和林纪都被小字报点名攻击，李聪晔是本地人，由程瑾掌控此事更为超脱。
李聪晔和汪亮福告辞后，起身出门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