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灰色童年
不管贫富贵贱，几乎所有人的童年都是彩色的。然而，小夏风的童年却是典型的灰色──单调而黯淡。
夏风前面有三个哥哥。他出生那一年，恰是国共两党两军在辽南拉锯的时期，他出生后第三天，一支国军开到他们村里，选择夏风家作为连指挥部，他们一家人被赶进充作杂物仓库的三间厢房。亏得厢房里有一铺土炕，烧热了尚可栖身。一个月后，国军撤走了，全家人才得以搬回正房。在那个天寒地冻、厢房门窗四处漏风的环境下，给小夏风洗澡成为一件十分奢侈的事，以致他落下烂肚脐的毛病，直到十几岁才渐渐痊愈。
对于夏风来说，也许，伴随他降生的厄运，预示着他一生的坎坷。第二年，已经站稳脚跟的共产党，于秋后在东北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土改运动。夏风家以拥有90亩（每亩666.67平方米）土地、雇用两个长工（一个是他的大舅，另一个是他的大姑父）、7间正房以及东西两处共6间厢房，被划成富农。土地、房屋及其他浮财全部被分掉还则罢了，真正摧毁他一生的事件，是他的爷爷和爹爹也在那年的腊月十一那一天，被土改运动积极分子用木棒活活打死。那一年，爷爷72岁，爹爹35岁。爹爹临死前向人要了一条白布系在腰上，算是给自己的爹爹戴孝──就是这样一个至死不忘孝道的年轻人，也未能幸免于难。
夏风长大以后，听村里的老人们讲，他们家根本没有血债，家产是靠爷爷起五更爬半夜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那时同村被打死的共有6个人，是计划中的第一批，接下来还有拟议中的第二批、第三批。后来，听说上头来了文件，才没有执行。当时的口号是斩草除根，夏风的奶奶、妈妈和他们兄弟四个能够逃过这一劫已经是万幸了。
这件事，夏风妈妈整整在心里藏了60多年，直到去世，也没有向儿子们吐露过。夏风理解，这是妈妈心中用血泪结成的一块伤疤，何必揭开它让妈妈再次直面那淋漓的鲜血。从妈妈嘴里，他只知道当时有邻居想要走他，以便救他一命。但妈妈说要死就死在一起，宁死不分开。可以想见，当一个母亲怀着必死的信念，宁可带着咿呀学语的幼子一同走向死亡，需要怀有怎样的悲苦和决绝！
然而，小夏风的厄运并没有就此止步。奶奶受此惊吓，得了癫痫病，而当时他的三个哥哥分别是14岁、9岁和7岁。他的妈妈以羸弱的肩膀和一双缠过的小脚，凭着六亩薄地，肩负起全家一老四小加上她自己共六口人的生计，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多亏夏风的小姑姑嫁在本村的文家，时而偷偷接济一下，加上他家在村中人缘不错得到四邻帮忙，吃糠咽菜总算得以勉强度日。好在他家“分”回了三间半正房，住处不必担忧──另外三间半分给了周士贤家，两家住对面屋，共用一间厨房，相处尚好。
那时，夏风的大哥正在上小学四年级，看着妈妈夜以继日地操劳，跟妈妈商量要辍学回家帮妈妈种地。妈妈却流着泪不答应，说是他爹爹临被抓走前有话，要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供四个孩子读几天书，她累断腰筋也要让他们读完小学，不然对不起孩子们也对不起他爹爹。
听村里老人讲，夏风大哥天性聪颖，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在土改开始之前，有一次他在全区大会上代表全校师生演讲，获得雷鸣般的掌声。当时有一个相面先生看到后说：此子太过聪明，恐怕命不长久。
大哥到底没能读到小学毕业。16岁那年，刚上六年级，他的三舅把他带到齐齐哈尔重型机械厂参加招工考试，在300多人参考仅录30名的情况下被录取，从此开始了学徒生涯。偏偏在不到19岁、尚未满徒时患上骨结核。当时结核病属于绝症，在工厂治疗一段时间后，因无法治愈而回到家里。到第二年春天，大哥后背脊椎处出现两个溃烂的脓疮，病情已经恶化到神仙摇头的地步。夏风记得，他那时常常跪在大哥身旁，与奶奶和妈妈轮换着替他驱赶嗡嗡聚集的苍蝇。虽然妈妈想尽办法寻遍偏方，他的大哥还是于当年夏天，在对妈妈和弟弟们的牵挂中含恨离去，临死也没能闭上眼睛。谁能料到，那个相面先生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夏风大哥病重时，家住在10里之外的大姑姑，曾经找一个算命先生为大哥算过命。算命先生不仅断定他活不过三个月，而且算出了准确的去世日期：不出6月22日到6月24日三天。同时言之凿凿：你嫂子福薄，最大和最小两个孩子她都无福担受。大孩子不消说了，最小的孩子自然是夏风。由于以前几次算命结果都被证明完全不可信，夏风妈妈本来并不十分相信算命摇卦之类的把戏，这次夏风大哥偏偏死于6月23日，这就不能不让她心惊胆战。
此情此景，让他妈妈几次哭得昏死过去，既为了英年早逝的爱子，也为了未能完成丈夫诀别之际的嘱托，为了自己多舛的命运，为了刚刚燃起就被摧毁的希望，同时为了针对夏风的可怕预言。村邻们也莫不唏嘘泪下，相帮着做了一口棺材，把大哥葬到自家的坟地里。大哥自小曾结下过一门“娃娃亲”，女方是本村一个比他小一岁的姑娘。失去这样的未婚夫，对她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不知偷偷哭过多少次，拖延十二年后，直到30岁才无奈远嫁青岛，婚后郁郁寡欢，不久也就离世了。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短短不到五年连遭横祸，36岁骤然丧父丧夫，继而40岁丧子的巨大哀痛，对夏风妈妈的打击，无一不是毁灭性的。然而这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并没有被击倒，而是凭着令人惊叹的毅力，默默支撑着破碎的家庭。
小夏风的童年，就浸润在这样的血泪中，除去灰色没有其他色彩。他讨过饭，为邻家放过驴，挖野菜拾烧草，没有享受过童年应有的乐趣。两个哥哥一边上小学，一边帮助妈妈春种夏锄秋收冬积柴草，终年不辍。小夏风也从三岁起，就跟着奶奶到地里挖野菜，使他与村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机会少之又少。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小夏风沉默寡言羞怯文静类似女孩的性格。小时候的夏风，一张圆圆的小脸，两只大大的眼睛，配上浓浓的眼眉长长的睫毛，十分惹人喜爱。住在他家厢房里的邻居大嫂没有女儿，特地为他做了一身红花衣服，每当走亲戚的时候总要带上他，向人夸耀小夏风是自己的女儿，不知骗过多少人。
妈妈对这个小儿子的日常表现很满意。一方面，小夏风从不惹是生非无需担心，另一方面，他似乎有着很强的自制力，从不让妈妈为他难过。他像所有的小朋友一样喜欢玩具，但绝不闹着妈妈要一件。两个哥哥偶尔给他做一件，他会小心翼翼地玩上一年半载。和周士贤两家共用一间厨房，无论邻家做什么饭菜，他路过灶前看都不看一眼。过年过节周士贤家做好吃的，有时会让夏风到他们家吃饭，但夏风从不过去，拖也不去抱也不去。这让妈妈既欣慰又伤心，常常搂着他流眼泪。
六岁那一年夏秋两季，夏风给同街一个邻居家放了半年驴──大约是为了挣二斗高粱或者苞米。那些日子，他每天都会主动拔两捆青草放在驴背上驮回去作为驴的“消夜”。因为没人要求他这样做，所以邻居家对他非常满意。然而没人知道，一个六岁孩子每天与驴为伍，那种寂寞是何等可怕。从一件事可知当时小夏风的无奈：他听妈妈说过，当天上出现彩虹的时候，一定不要用手去指它，否则手指头上会生“疔”。小夏风为了能够得到哪怕一天的休息机会，只要见到彩虹，就会无数次指着它，期望得到因“疔”病休的机会。这个小小的“阴谋”当然不会得逞，却使他从此讨厌彩虹，一生未变。
5．风雨少年路
小夏风九虚岁实则七周岁那年秋天上小学。那时，二哥已经小学毕业，到生产合作社里种地，家里的境况也略有好转。三哥读六年级，与夏风在同一所学校。夏风上学时名字叫夏新权，是妈妈找同村一个亲戚给取的（夏风这个名字，是他在三年级暑假时，为了向《中国少年报》投稿自己改的。他不敢使用真名实姓，怕被同学们嘲笑）。
开学前一天，妈妈拆了一件旧衣服，为他缝了一个书包。他兴奋地抱着书包睡了一夜。
夏风入学之后，很快就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天赋，虽未见他如何用功，却是门门课程成绩优异，令当时的班主任老师十分喜欢他。开学一个月后，夏风代表一年级同学在学校组织的“故事会”上登台讲故事，获得第二名。由于他在学习、劳动、遵守纪律等方面均表现得出类拔萃，入学仅三个月，就被吸收为少先队员。
夏风对文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和悟性。从三年级开始看《精忠说岳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战斗十日》等长篇小说，并开始向《中国少年报》的“小小读书会”专栏投稿。当第一次投稿获奖，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时，夏风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怕报纸上的“夏风”是别人和自己重名。直到奖品（四本书，其中一本是苏联小说《英雄的弟弟》）寄到学校，老师交到他手里才算放下心来。此事不仅引起全校老师的关注，他也从此正式改名为夏风。他在整个小学期间学习成绩一直稳坐第一名，五年级期终考试时，五门课程夏风得了五个满分。其他学校老师不相信，公社中心校把他的考卷调到中心校，搞了一次“会审”，结果不仅没有找到问题，反而使他的名声一时小小噪了一下，被评为公社三好学生。那一年，县里评选县级优秀学生，夏风理所当然落选──在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处处讲的年代，他这个富农子弟当然不配。也是在那一年，县里放映队到生产队里放电影，生产队里为两名放映员派饭派到夏风家。当夏风去找他们到家里吃饭时，那两个放映员的第一句话是问你家什么成分？夏风老老实实回答是富农。那两位放映员一脸鄙夷地说：我们不吃，恶心！夏风对这两件事表面上很淡定，但心灵受到的打击却是刻骨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家人究竟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竟然让人如此鄙视。
夏风在小学的6年中，先后换过7位班主任。四年级上学期，新来的班主任是师范学校来实习的学生，一个圆圆脸庞的姑娘，名叫邹凤兰。实习结束时，她在夏风的作文本上用红笔写下一段话，鼓励他好好学习，预祝他将来成为一个可堪大用的人才，并留下她的联系地址：营口高坎子。夏风蹉跎一生，自觉没有成为她所期望的可堪大用的人才，始终无颜联系这位老师，但五十多年来却一直未曾忘记。
进入五年级，夏风所在的班级有幸迎来了当时全校最好的一位班主任，名叫白守恩。说他“最好”，是因为白老师不仅知识渊博教学有方，而且涉猎颇多兴趣广泛，体育绘画样样来得。可是他同时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即他的地主家庭出身。这也是他只能担任小学高年级班主任，始终无法再进一步的根本原因。
学生家长都希望白老师担任自己孩子的班主任，不仅因为他带出的班级成绩好，而且他还通过组织学生勤工俭学，免除学生的课本、作业本和冬季取暖费。这对所有类似夏风这样的穷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白老师不是那种只会啃书本教死书的先生，常常给学生安排各种课外活动，而且把灌输知识融于这些活动中。五年级下学期那个春天，白老师带着学生进行了一次春游，回来后留下作业，让每个学生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春游记》。作文是夏风的专长。那时，同学们每个学期都使用一个作文本，唯独夏风每学期要用完三本。白老师采取的鼓励方式是：多用的作文本一律不收钱，而且对夏风的作文批改十分仔细。夏风的《春游记》写得很成功，被学校选登到黑板报上。他在那篇作文中插入一首七言律诗：
东风有意染杨柳，
艳阳无心催群芳。
桃花十里春如海，
枝头百鸟竞飞翔。
……
夏风对自己的这篇作文很满意，心里暗暗自得。不料作文本发回来后，他却傻了眼。白老师没有像以往那样在精彩的句子下边画上密密的红圈圈，却在作文本上写下两个故事。
其一：宋代有个诗人，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是“叶垂千口剑，干茸万条枪”。其他人赞不绝口，苏东坡却说：虽则是好，可惜10根竹子一片叶。
其二：孔子有一次带领弟子们出游，路过一个池塘时，恰好赶上风雨，他的一个学生随口吟道：风吹千条线，雨打万点窝。路旁一个放牛娃拍手笑道：错了错了。孔子问他哪儿错了，放牛娃说：你数过是千条线万点窝了吗？既然是千条线哪来的万点窝？应该说风吹条条线雨打点点窝才对。孔子不禁叹服，这也是孔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论断的来源。
这件事对夏风的触动很大。从那以后，夏风才逐步提高了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白老师也开始有意识地给他开小灶，让夏风到他家里选书阅读──白老师知道课本里的知识已经不能满足夏风的求知欲望了。
白老师对夏风的偏爱，出于一种“得英才而教之不亦说乎”的心理，因而对他的要求格外严格，有时甚至严格到有点不近情理。正是这种严格，为夏风的成长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六年级下学期刚刚开学，一天早晨，已经到了上课时间，白老师却迟迟没有露面，同学们坐在教室里相互询问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从未见过的情况。过了一会儿，白老师进到教室，收拾一下东西，神色黯然地对他的学生们鞠了一躬，哽咽着说了一句“别了，同学们……”就匆匆离去。教室里立时变得死一般寂静，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去好一会儿，校长陪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到教室，告诉大家这是高老师，刚从别的学校调过来，从今天开始担任他们的班主任。
“白老师呢？”学生们七嘴八舌嚷嚷着，一时秩序大乱。校长抬起手向下压了压，斟酌着说：“白老师——白老师有些问题需要向上级交代，恐怕再不能当老师了……高老师是从公社民办中学调来的，同学们欢迎。”
教室里响起几下稀稀拉拉的掌声。高老师站到讲台上，似乎有点压力，不停地搓着两手说：“我听说白老师是个很有水平的老师，恐怕我达不到他的水平。希望我们共同努力，使大家都能以好的成绩考入中学。”
那一年的升学考试，夏风所在的考区共有700多名考生，虽然夏风获得总分第一名，但政审倒数第一，不被录取自在预料之中。
于是，夏风就以不满15岁的年龄，开始了自己的种地生涯。对于夏风来说，这绝对是人生道路上一个雾霾弥漫的岔路口，看不清前途看不到光明，曾经的当作家、当记者的理想也随之破灭。夏风从此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自卑，每天除了到生产队出工，回家帮妈妈干一些杂活，就整天扎在书堆里，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妈妈对此倒很坦然，毕竟小儿子已经读完小学，自己的誓愿已经完成，至于儿子是否应该继续读下去，读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她完全没有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