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
击鼓吹xiao,却入农桑社。
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正月十五日上元节夜半,病体初愈的苏轼在莫惜的搀扶下走出了“西斋”,踏着惨白冰冷的月光,漫步登上州府北边荒芜坍塌的“古台”,俯视着自己治下的“寂寞山城”,回想着昔日杭州城元宵佳节的热闹繁华景象,沉重吟出了心底无限的悲苦和哀叹。
“朝云,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辜负了你的期望,百废俱兴……现在密州黎庶是雪上加霜、水深火热啊!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苏轼苦笑一声,坐在一块危石之上,轻轻闭上了眼。
“先生!您身体还没好,石头冰冷,快起来吧!”莫惜连忙扶他起来,一边道,“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生只有先修养好了身体,才能继续为人民服务啊!”
“为人民服务?”苏轼听到这么个新词,却是微微起了探究心理,笑问。
“呃,这是我们家乡的话,我们家乡的官员都被称作‘人民公仆’,他们的职责就是为人民服务,为老百姓排忧解难。”莫惜笑道,一边想着现代的那些动辄贪污个几十亿的贪官污吏,不由恨得牙痒痒。呸,什么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还不如一个千年前的古人!不对不对,拿他们来和苏东坡对比,真是玷污苏东坡了!
“人民公仆?”苏轼又颇有意味的咀嚼着这个词,却再没有让莫惜回答的意思,只是望着暗夜中零星的灯火,陷入了沉思。
“大人,这是昨天各县送来的告急文书……”西斋苏轼的卧房,苏轼正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掌书记姚书恕拿着一叠文书走进。
“念。”苏轼轻叹一声,无力道。
“莒县张家村张狼儿等十三人拦路抢劫、聚啸山林,劫掠往来客商,昨日劫杀粮商三人,砍伤随行十二人,一百石粮食被哄抢一光,请增厢兵抓捕归案……”
“准……”
“高密县仓廪告罄,请州府支援……”
“州府……州府仓廪粮食都被青苗法贷款贷尽,哪还有存粮?……待议……”苏轼一声苦笑。
“安丘县因大雪冻害,牲畜大量死亡,恐影响春耕,请州府调度支援……”
“各县情况大抵如此,到何处去调度支援?……待议……”
“诸城槐树下村和江林村村民相互揭发攻讦,引起仇怨,昨日发生械斗,死亡五十六人,请增派厢兵捕获肇事凶手……”
“准……”
…………
“上旬的邸报送来了吗?”处理完文书,苏轼问道。邸报一旬出一期,但邮递速度有限,因此每次能看到上旬的邸报就算不错了。
“送来了。大人您要过目吗?”姚书恕从文书最底层抽出邸报,递上。
“有关于回复我的奏折的消息吗?”苏轼只闭眼问道。
“子平已尽数阅览,报上并无朝廷回复大人的消息……”姚书恕叹了口气。
“邸报放桌上吧!”苏轼以手抚额,轻轻一叹。
“先生您头又疼了吗?”一旁莫惜连忙上前给苏轼按摩太阳穴。
“大人好生休息,子平告退了。”姚书恕见状告退。
“朝云你把邸报念给我听吧!”苏轼拂拂手,他不甘心这样无事可做,只希望能从邸报的消息中找出蛛丝马迹,可以依《奏状》所谋之举措,自行实施,减赋活民,免税救民,解民于倒悬。
莫惜拿过邸报念起来,不外乎是皇帝接受各国使臣朝拜、庆贺新年,举行了什么大典,然后是赏赐什么大臣,还有对去年新法“成就”的总结……
“可恶!”未等莫惜念完,苏轼狠狠一拳打在椅子上,满面怒意。
莫惜微微一怔,这样愤怒的苏轼,她可还从未见到过。
苏轼睁开眼,看到莫惜怔怔的神色,歉然一笑:“朝云,吓到你了吧!我不是对你……”
“我知道……”莫惜上前,扶住了苏轼的手臂,“先生是为百姓而痛恨,为庶民而疾呼……先生是个好官,密州百姓会感谢您的……”
“朝云,我该怎么办?中枢重臣因循麻木、不恤民情,只知道争、斗!介甫虽执拗而居心仁慈,尚能辩之以理,若他在时,我的书信奏折也必不至石沉大海;可吕惠卿奸巧而居心阴毒,只会弄权作法!手实法,祸国殃民!我想为密州百姓解脱苦难,可是无能为力啊!……”苏轼摇头苦笑,闭上眼睛,两行热泪轻轻流出。
莫惜只是无法言语,这样的苏轼啊,赤子之心、古道之肠,如果他能进入朝廷中枢,宋朝的历史应该会改写吧!可是上天为什么就不给他这个机会,不给百姓一条生路呢?
“先生,先生?”看着苏轼渐渐没了声响,莫惜叫了两声,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说是养病,这十几天却从来没闲着,每天批不完的公文,每一条消息都让他忧心如焚、心力交瘁,怎么能不累?莫惜叹了口气,轻轻给他披上毛毯。
拨弄了一下火盆,让木炭烧得更旺一些,莫惜便拿过《诗经》坐在炭火边轻声背诵起来。
在杭州的时候已经把《论语》背诵了一遍,第二个要进攻的目标便是《诗经》。莫惜想着抄袭后人的诗作,还不如光明正大的引用古人的诗作,这样虽然不能显示出自己的“天才”,起码用得心中无愧。再说,靠着后面明清两代的诗作也撑不了多长时间,迟早要露馅,还是乖乖的打好基础功,增强古文修养。不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可变成王安石笔下的“仲永”,由“早慧”而变平庸了。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矣!
絺兮绤兮,絺兮绤兮……”
莫惜背着,突然卡住,“絺”(读吃)和“绤”(读细)两个字她是记了好久才记住的,因此对后面两句记忆就淡了,重新背了一遍,依旧在此卡住,后面的怎么也想不起来。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莫惜正冥思苦想着,苏轼却轻轻的接了下去。
“先生,我把你吵醒了?”莫惜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苏轼轻叹一声,“朝云,你去前堂把昨天的各县告急文书拿来,我再看一遍。”
莫惜知道劝也劝不住,应了一声,披了披风戴了手套穿上木屐便出去了。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矣!
苏轼挣扎起身,拿起莫惜放在凳子上的《诗经》,轻轻念着这首《绿衣》几乎痴了。
那个喜欢穿着鲜艳的蜀锦的少女,那个对镜梳妆娇羞满面的新娘,那个在灯下静静的伴自己读书到深夜换盏添香的娇俏佳人,那个在屏风后偷听,评点时事、规劝自己慎交友的聪慧贤妻……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弗儿弗儿,若是你在时,我也不会技穷如此吧!……
“子瞻!子瞻!”
“子瞻!子瞻!”
梦魂深处,一声声,娇俏的呼唤叫得人心襟摇荡。苏轼睁开眼,皓月当空,珠帘半卷,雕花木窗下,红烛摇影,那个娇俏佳人正拿着檀香木篦轻轻梳弄着头发,莹莹的月光柔和的勾勒出她嘴角一抹娇羞慧黠的微笑。
弗儿!弗儿弗儿,是你吗?苏轼只怔怔望着,想呼唤,喉咙却似乎卡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这样远远望着,泪流满面。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一阵呼喊,眼前幻像消失,苏轼醒来,莫惜正一脸惊惧的望着他。
窗外,积雪通明,照亮了无月的夜空。寒气丝丝入渗,提醒着他现在是在天寒地冻的密州,是在清冷狭小的府衙后院,而不是风物宜人温暖敞亮的家乡故宅。
“没什么,朝云,睡吧!别冻着了……”苏轼微微一笑,莫惜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回到自己床上钻进了被窝。
“嗤”的一声细小的火折子响,书桌上的油灯被点燃。莫惜轻轻拨开帷帐,微弱的灯光下,苏轼正轻轻研着磨,灯光投下的阴影遮盖了他的脸,看不清神情。
刚才他在睡梦中那样深情的呼唤着“弗儿”,是梦到了王弗吧!莫惜轻轻一叹,每个人心中都会有那么一块柔软的地方,盛放着一个永远不能替代的人,风liu如苏轼,也是如此啊!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矣!
哥哥,玉衡子……那个只会抱着自己无能的哭泣的大男孩,那个满脸满脸怜惜和温柔的大男孩,怎么能忘,怎么能忘?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苏轼却已经去前堂办公了。莫惜整理书桌,看到了苏轼昨夜留下的墨宝。是那首千古传情的悼亡词《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这个闻名天下的大文豪相隔十年还能如此念念不忘?
她是不幸的,只相伴了他十年,未能看到稚子成长,未能看到他生命中最辉煌灿烂的一页,未能看到他在人生的大起大落中超然物外依然固我的崇高人性光辉,未能待在他身旁看着他写出日后更璀璨繁华流传千古的名章……
她又是幸运的,她陪了他十年,给了他她最美丽的年华、最真挚的爱意,同时也享受了他最美丽的年华、最纯真的爱恋。而后,在最美丽的年龄飘然而去,留给他一份最美丽的回忆,让他在十年之后还能为她入梦,伤心魂断,吟奏出如此动情千古的诗句!
如果可以,她宁愿是王弗,也不愿是王朝云呵!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自己真是“生”不逢时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