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境内景色宜人。
蜿蜒曲折的蜀道如蛇盘绕,一般的曲径小路本就极为的难以前行,而对于从未远行的王箫来说不异于难如登天。蜀道之难他只从茶楼小店里的江湖豪侠谈笑间有过耳闻,却从未想到有一日会随着自家老头子跋涉千里来到这在他看来堪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地方。
自入蜀境已有大半月,王潇对于脚下的这片土地痛恨到了极致,蛇虫鼠蚁也就罢了,可以忍忍,但凡一到了晚上,猛禽走兽就络绎不绝的出现,就算是用上了瘸子特地配制的驱兽粉也收效甚微,乌漆嘛黑的晚上各种叫声不绝于耳这让他一个年岁不大堪堪十二的孩子如何能忍受得了呢?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自个儿老爹说话,言语中不再是往日的冷淡,却有着一股子痛心疾首的味道,“王翦,你是不是越活越糊涂了啊!放着舒坦日子不过非要干啥劳什子的来这鬼地方受罪走一遭,你是觉着自个儿那老胳膊老腿儿还挺好使唤就不把我当人了还是咋样,往死里玩儿我呢?”
半山腰上,一个衣衫朴实戴着斗笠披着麻衣的中年男人陡然停下了步子,把手上的竹杖放在一块青石板上,一瘸一拐的挪了几步一腚子坐了下来。瞧着面庞坚毅有几分读书人的味道,只是看着年岁不大却银发披肩。
男人古井无波的瞧着王潇,盯了半响把王潇都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咳咳咳,我说王翦你都这把岁数了,瞧你这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我觉得吧你要是对别人说你是我爷爷都有人信,真不是我咒你,看着都像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干嘛要一门心思送我来西蜀啊!”
唤作王翦的男人仍旧没有搭理王潇,只是抬起头,眉头微皱,望着天边斜阳。
“你不是想要习武吗?”王翦的声音有些沙哑,王潇却听得有些欣喜和惊讶。他一直都知道瘸子会功夫,是那种能杀人的功夫,以前一直吵吵着要习武,但奈何瘸子始终不说话,不教他。只是不知为何他突然想通了让自己习武。
“你教我吗?”王潇有些别扭,他不太习惯这样的瘸子。
“不,你的师傅另有其人。这次入蜀就是来找他的。”
“他是高手吗?”
“是。”
“有多高?”
……
王翦埋着的面庞有些抽搐,不再答话,有些艰难的站起了身子,继续前行。紧随其后的王潇听到了瘸子沙哑的声音,“江湖人死江湖,庙堂官裹枯骨,终究啊,都不过一捧黄土。有些事儿,人在做天在看。既然苟活一世,终究还是了了这份因果,还你一身自在吧……”
王潇听不懂瘸子的那一番话,毕竟是个孩子,只是多年以后,王潇弄懂了一个更加简单深刻的道理:手中一杆长枪,便是偌大的江湖他也敢捅个窟窿。
不同于北凉浓郁的莽荒之气,西蜀自身钟灵毓秀的味道犹其让人难以忘怀。与北凉的豪放大气相较之下,西蜀更显小家子气,但无可否认的是,蜀地自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一则奇峰险峻,峰峦环绕,放于兵家看来着实是易守难攻的险地,二则亦是最重要的一点,蜀王陈芝豹之名天下皆知,即使其人现如今生死不知,但只要一日未能证实蜀王身亡,西蜀比邻的那些牛鬼蛇神就不敢轻举妄动。
白衣兵圣陈芝豹,老凉王徐骁的义子,小人屠之名能让那些经历过春秋大战的老人闻之色变,亦能夜止小儿啼哭。一杆梅子酒,一壶浊绿蚁,一袭白长袍。
十年陈芝豹,甲子王仙芝,百年徐凤年。
蜀中腹地数十里一处云雾缭绕的山谷中,人烟稀少,曲径通幽处。
在这大山里折腾了些许时日的王潇早已经被王翦磨没了耐性。每当王潇问瘸子:“王翦,还要走多远啊,你瞧着我这草鞋都磨穿了,要走到猴年马月啊?”
王翦拄着竹杖,头也不回的随口回一句:“快了,不远。”
重要的事情问三遍,当第三次得到同样没有新意的回答后王潇干脆也不问了,瞧见了一丛草地便直接倒了上去,瘫尸不走了。沉默寡言的王翦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浑浊的眼睛盯着趴在地上不肯挪地方的王潇,眼睑微微泛红。
“说什么都没用,你这个骗人的死瘸子,大骗子,一路都在骗我,我就是不走了,不走了……”王潇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毕竟还是个孩子。
王翦怔了怔,随后弯下了腰,佝偻的身子有些颤颤巍巍的,半蹲在王潇身旁,声音一如往常般沙哑:“上来,别耍小孩子脾气。”
话音刚落,王潇如猴子般敏捷翻身而起,趴在了瘸子的背上。随后,瘸子一只手托着王潇的屁股,一只手拄着竹杖,一步一步缓慢而又艰难的前行。
王潇的草鞋有些红艳,那是脚被磨破,鲜血侵染所致。
终归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王翦背着王潇,一瘸一拐的赶路竟比之前快了许多。
幽谷青烟缭绕,寒意凛冽。
王翦放下了背上的王潇,目光深邃眺望前方。瘸子背对着王潇,轻轻的说道:“潇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当没我这个瘸子老爹,就如当年你我初次遇见那样好好活着,过你想要的日子。”
虽然王潇不知道这瘸子突然犯什么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还是很认真而又执着的说了一句:“瘸子,你老就老了,但是我可不许你悄悄一个人死掉,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王潇抿了抿嘴,倔强的盯着瘸子。
背后的王潇不会看到,瘸子的嘴角噙着一抹笑容,有解脱,有释怀,也有喜悦和愧疚。脸上早已老泪纵横。
那一年鹅毛大雪,寒冬凛冽。一座破旧不堪的庙堂里,一个小乞丐饥寒交迫,濒临死亡之际遇到了一个瘸子,那瘸子盯着他小手臂上的梅花胎记看了许久,然后给了小乞丐一件棉袄,一张大饼,待小乞丐吃饱暖和,精神稍微好些时,瘸子说:“你有名字吗?”
小乞丐不明所以,有些好奇的反问道:“名字是什么,能吃吗?”
瘸子双目猩红,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一只手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拳印分明。他声音沙哑低沉好似哭腔,一字一句的说道:“从今以后,你叫王潇。”
小乞丐沉沉睡去,如呢喃般低语:“哦,王潇,啧啧,吃的。”
幽谷中,桃花遍地,茅舍些许。
王潇四处张望,颇为好奇与期待,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主人是怎么样的高手,这是他唯一关心的。
茅舍前,王翦驻足不前,浑浊的眼睛里杀意止不住的流露出来,一丝气机凝聚成无形剑刃,破空而去,射向旁边的桃花树下。王潇浑然不觉,只是随着瘸子的目光看向身畔不远处。
青烟散去,桃花树下,石桌上有一人身着白色长袍,正端着一杯茶轻轻摇晃,年岁不知几何,面容俊逸非凡。
王翦死死的盯着那人,浑身气机涌动,四周的桃花无风自动,四处飘散,凌乱不堪。
那人恍若未觉,只是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轻声说道:“远道而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说着就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王翦看着那人将茶水喝完,又看了看遍地桃花,有些讥笑道:“没想到你竟喜欢这娇艳的俗物,这可不是你陈某人的性子啊!”
俊逸男子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却也丝毫不在意,摇头轻叹:“固然如此,我却更怕孤独!”
“你后悔吗?”
男子面带笑容,默然不语。
王翦恍然,嗤笑一声:“也对,智勇无双的你又怎么后悔这等无聊之事,只是瘸子我却有些弄不明白了,这偌大西蜀你放着不管,竟跑到这深山老林之地来,难不成是为了养老来着?”
躲在瘸子身后的王潇听得云里雾里的,正要出来跟这将来的高手师傅打个招呼什么的,没想到眼前突然一花,自己就没了意识昏倒过去。
瘸子将王翦轻轻地放在地上,随手扔掉了竹杖,而后有些吃力的挺直了腰杆,一瘸一拐的走向那人。
白影忽至,那人已到眼前。
俊逸男子神情有些肃然,眉头紧蹙,有些深沉的吐出几个字:“师兄,有些事你并不知道,也不懂个中缘由,何苦呢?”
王翦一手拳,一手爪,蓄势待发,大声喝道:“到了今时今日已然多说无益,你我师兄弟一场,终归还是要有个了断的,该还的账要还,该还的情要还,该还的命更要还,我死之后,你就是这个孩子的师父,授他武艺即可,将来他是生是死,成龙成虫,你都无需管他,还有,他叫王潇,潇洒的潇,没有羁绊,了无牵挂,你懂我的意思吗?”
男子微微颔首。
“起风了……”
拳爪已至眼前,男人眯着眼睛,轻声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