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死亡是瞬间发生的事。当一个人的头顶被打开缺口,身体灵界鲜活一点点消亡,生命从此投入了混沌。时光,是出生通往墓穴的道路,不管你是达官贵人,不管你是贩夫走卒。走啊,霎时那个人就成了我尘世旧梦里的记忆,再也拽不回来。死亡让世界少了许多东西,河流带走带不走的,欲望总归要留在世上,堆得老高又能怎样?文字冷冷地告诉你,坟墓是一个人最后的句号。
我去沁河岸边的樊山看坟,坟墓高居于沁水、阳城、泽州三县交界处的樊山顶上。光绪《沁水县志》记载:“榼山东北有孤山,下有樊庄村,卧牛山东为笔峰。”又记:“孤山,县东八十里,峻峭壁立,一名大岭。横亘十余里,丰隆稳厚,状若牛眠,故名。文笔峰在卧牛山正东,若断若继,尖峰似笔,又名华盖。”清代沁水人王道煟《文笔峰峦》有诗赞颂:“文笔耸穹窿,层峦聚作简。点成秋后雁,圈出雨后虹。蘸露笔端湿,披露颖际红。何时生巨擘,独管一书空。”诗意里有着特殊敏感的意蕴。不知是不是那山顶上埋着陈家的祖坟,或祖坟里的后人出了一个官居大学士的陈廷敬。先是盘山而上,在山腰处见有修建的陈家老母曾经居住的避暑山庄--老母掌。我能想象得出当年的景致,该是林密泉涌,该是鸟语花香。老母掌原名“老姥庵”,什么年代始建?我只看到碑文上记载了明万历年重修的字样。另一块碑上有清康熙三十年(l69l年),陈廷敬父亲陈昌期出资重建的记载。门锁着,我们是从墙头上跳进去的,正在修建中的门洞上方嵌有“仙掌齐云”石刻匾额,整个建筑为一进四院、九门相照格局。主殿锁着,什么也看不清楚,走到后殿时发现有个小门开着,这样好,免得我们有做贼的感觉。不到50米处的山腰上有一棵白皮松,真叫个好看。它生长在巨石中间,周围盘根错节,生长了近千年。在这棵树下,我不知道别人的感觉,我顿觉自己矮了许多。历史从一棵树开始,那么大一棵树能教足你一辈子的人生经验。我坐在旁边看,看得久了,心突然就热乎了,不消说,天真得很想作诗了:
晚夕浮腾之下佛法说:空,并不是无恰似大地墨迹地上原本一无所有我们却见气象万千抬头看朝夕相伴的日头,昔日繁华曾经落满这条路径,可如今,仍与之朝夕相伴的,除了晚夕下落寞的剪影,再就是那碑文上记载的荣耀与气势,可惜荣华富贵褪淡得只留下了一棵老树--不言,而寿。
往高处,可以看连绵群山,可以听北风呼号,可以进入一个大世界,让心长时间的孤独。去过山西皇城相府的人,就该知道陈廷敬。清代名臣,入仕五十三年。历任经筵讲官(康熙帝的老师),《康熙字典》的总裁官,工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吏部尚书。这样的人物出世,祖坟该是占尽樊山风水了。明代樊山村人常伦写七古《咏笔山》其最后两句:“展图阁笔难为语,水远山清太逼人。”果然很有气势,黄昏的晚夕下,温暖和旧越来越大地延伸起伏。天色暗下来,天地间一片混沌。往高处走,环境似乎愈发地预示着狼狈的窘境,隐约看到村庄的面貌时,居然寻找不到人的影踪。人在村庄里出没何其重要?由人而衍生的村庄里的热闹、鸡欢狗叫都去往了何处?门户紧闭,风搅成一个别扭的团,从村庄的街道上旋转而过。我站在一处敞开的屋门前,闻不到一点人气,只看到窗台上还放着提梁似的药罐子,一双破烂的解放鞋,气眼上拴着麻绳,那是一双劳动人民下地穿过的鞋。我们穿过“相国牌楼”,一柱光从云缝中挤下来,端端地搁在牌楼上,我走在“我们”的最后,那座牌楼的出现让我在时光中再一次停顿了很久。
牌楼是死去的人在世的一个诱惑。普通人是换不来死后立牌楼的。普通女人冷不丁被守住贞洁的有立牌坊的人,可那个“女人”活着时已经接近于鬼魂。我们来看陈家祖坟的这个牌楼:建于清康熙三十年代末,为陈昌期去世后,其子陈廷敬为了炫耀陈家的显赫而立。牌楼高约五米,宽七米,为四柱三门式石筑牌坊,雕刻精细,装饰华丽。石柱底座前为四组抱鼓石,上刻有造型生动的石狮子。檐下中间设石栏板三层,左右各二层。中间的上层题有“纶诰天申”四个大字,中间为“封冢宰陈公塋”,下部写“驰赠相国”。左边两层刻“显亲”和“总宪万邦”。右边两层为“戴君”和“晋阶一品”。这些个字不敢去深究,深究便觉得自己的先祖死后委屈,荒草坟堆,说平了地就平了地了。我的先祖一生穷愁潦倒,人活在寒碜卑俗的窑洞,但从没有去争取多余的汉字往自己墓碑上刻。看人家的风光,生是风景名胜,死是风景名胜。由此而感悟,古人和今人是一样的,打破得了旧社会,打不破祖辈出大官的坟茔风水。
那便是陈家的坟茔。我靠着一棵树打量着这片山塬,二十亩地大的一座坟,天地间一个颜色,肃穆。天知人事耶,天不知人事耶?坟墓从隐处进人显处,富贵一下就汹涌过来了。围墙里的坟墓,让我猝不及防,进入我眼睑的是那两只兽,天地的颜色,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从骨架上看,那是两匹纯种对世人的那种傲慢。陈氏家族在明清两代,科甲鼎盛,人才辈出。从明孝宗到清乾隆间的二百六十年中,共出现了四十一位贡生,十九位举人,并有九人中进士,六人入翰林,享有“德积一门九进士,恩荣三世六翰林”之美誉。在此期间,三十八人走上仕途,奔赴半个中国为官。在康熙年间,居官者多达十六人,出现了父翰林,子翰林,父子翰林;兄翰林,弟翰林,兄弟翰林盛况。我不想羡慕,也不想嫉妒。阴阳家们惯常用风水理论殚精竭虑地揣摩着主人的心思,选择坟茔,不知是不是只有中国开创了血脉和地脉相融的气脉关系?泥土通往粮食的道路上,我亲爱的先祖忙碌往返,只能是父农民,子农民,父子农民。这是一个难以言说的寓言:不知道和坟茔的风水到底有没有关系?
盗墓者其实是一把解读历史的钥匙。我看到一个一个塌陷下去的盗坑。富贵难守,上天总会让它遭逢对手。土堆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宝贝?我想起我的少年时期,村庄外塌落了一个洞,没有人敢下去,都知道是坟。我父亲勇敢地跳了下去,年少不知怕事,我说,我也要下去。坟墓里的父亲说,下来!上边一个人抓着我的两只小手,父亲在下面接住抱下去。我看到一堆糟烂的棺材板,人骨头七零八落,我想哭,父亲显得很愉快的样子,冲我吹着口哨。父亲说,死人是一把骨头,活人是一张皮。我还是想哭。因为我想哭,我便从坟墓里出来了。我只记得地上散乱着一些绿锈铜钱,我出来后看到父亲扔出一些锈得看不出是什么样子的耳环和帽饰来,最后扔出来的是一个骷髅,地面上的人尖叫着四下逃开。那是人民公社时期,地是大队的地,刚收割完小麦,一个后生一脚把那个骷髅踢进了坟墓,我父亲一拳头冲着他打了过去,灵魂附着于亡者的尸体之上“事死如事生”,只有妥善安顿,才能保证活着的平安。父亲拉着平车把那个墓填实,双膝跪下,我看到扬起的灰土下,我的父亲有北方人的情义在起伏。我担心以后我走过会不会害怕。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第二年,我看到长出的小麦把墓地丰富成了麦田,麦浪翻滚,麦芒朦胧,生长创造了奇迹,我再也寻找不到那座坟茔的影迹。
有着深刻意图的信仰设计,首先,要守护他祖先的亡灵永垂不朽,其次,守护他的后人代代入朝为官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坟墓的修筑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它的豪华是修给世人看的,人在物质世界中遇到难题,有所不解有所困惑时,就修庙迁坟。只有活着的人才是文化的缔造者、耕耘者和传播者。陈家的祖茔从它的造势上看原来一定是很热闹的,樊山村不知道有没有他们守墓人的后代?我在那些雕像前留影,有表演的成分在里面,一时忘了脚下的坟墓,便觉得这里完全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一只鸟从头顶上盘旋而过,我看到最后的晚霞泅出云层,旷野之间那一抹浅黄和微红,转眼间天空就暗了,西边,山若巨龙蜿蜒而去。
“好风水!”谁喊了一声?
人在路上走,只能让过去越来越过去,而路走下去走下去,人要能掉头走,是不是最后也只会得到物不是物而人亦非人的结果?
我想起几日前去沁水的嘉峰镇,听一位老者给我讲嘉峰的历史。l966年嘉峰公社的“农村红卫兵”决定用青石烧石灰。因周围的山上能开采的石头不多(大多是沙石),他们决定用古坟上的石人、石马、石碑和老街上的青石来炼。这地方曾经出大官,出大官的地方富人多,攀比的风气重,老镇以及构成嘉峰镇经脉的老街里,勾连交错的官道上的青石耀目的光华在雨后鲜亮而暗沉。这些让红卫兵们激动。
嘉峰公社蜿蜒在沁河岸边,因昔日的繁荣,它沉淀着古代政治、经济及丰富的商贸文化,在不断地传递历史的信息,延续着社会发展的脉络中,有了钱的人们就开始了买官。买了官干什么?回出生地修屋(谁也不想当不穿衣服的猴子),何况这地方的进士第就有不下十个。地面上的地面下的屋,上好的青石遍地都是。而l966年的热情有领袖的指领,人们对这些青石似乎就也找到了更好的玩法。老人说,从理论上讲石灰是用青石烧的,人和人不一样,石和石能一样么?此青石非彼青石。砸碎的墓碑、石人、石马、望柱有多少?没有人个词应该叫“兴奋”,“他们”生下了比他们先祖更勇敢的子孙。我觉得那是一个极度缺乏关爱的时代,或者说那种关爱像一双老祖母的眼睛业已昏花(看到热闹就是好)。那个时代的人好像丝毫没有克制自己欲望的感觉,他们看到了世界已替他们准备好的那种“近”,那不是道路的近(脚所能映在路面上的近还叫近吗),近在明天,明天沉浸在激情之中,与狂热推动想象的光亮接近,接近,近了,最终剩下的却是永远的“远”。
我在樊山顶上和同行的朋友们谈起这段历史,朋友说:“那是喧嚣的‘无产阶级大革命’时代,因为生命最本质的冲动,使他们把一切看得犹如原始文明的巫术一般神圣,他们是在‘大革命’中寻找神话的光晕,他们的寻找对于社会来说也许是灾难,但对于个体来说就是快感。”
那么盗墓也是么?黄昏的樊山村我居然看到了人烟。问他们才知道因为山下挖煤,山上房屋开裂,人不能住了,地还在。我们来时他们都下地了,收割回来的庄稼铺满了樊山村的街道,说街道也就只是一条东西老街,农作物五彩斑斓,看上去温暖又深远。静坐在街道两边休息的村民一定要领我们看他们开裂的老屋。斑驳的墙竖立,积灰的老窗合拢,我看到那裂纹,人一生难道真应验了一个词语:背井离乡?我无法帮助又深深落寞。我在纷乱的人群中越走越远,却总是感觉自己很没有本事。如果这个世界有鬼魂,我想做一个鬼魂。我出没在这个世上,帮助一些卑微的善人离开灾难,让他们辛勤而诚实的劳动得到正当的回报,我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能叫他们一辈子不背井离乡。可我什么也不是,我看得见的一切与欲望有关。
我回头告别,看到天边上的晚霞抽走了它最后一缕光芒,我往前走,长叹一声,只能等坟墓把人的自传写完,才好结束活着。活着的一切。
原载《散文选刊》201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