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近晚的阳光,温柔绵长,像女人的黑色长头发,在风里散开。我枕着手躺在青瓦后高大油桉的阴影里,望天空流浪的云,像残冰浮在水上。像我混在人潮之中,有一点点自我,有一点点悲哀。是谁说过,常常仰望天空的人,眼睛是清澈的,心里是忧郁的。
白色的狗,与我并肩而睡。青色屋顶,炊烟缠结。黑色的鸟踩着瓦片自由踱步。散漫。衣食无忧。思虑不了太多,发呆够了,就睡着了,爬起来,带着我的白狗,奔跑,绕着麦子包围的纯净村庄,悬在高原之上。扯翠绿的藤,缠丑陋的环,戴在头上,和狗的脖子里,孩子,狗,干净的,忠诚的,一字不识,是快乐的。
第二年入秋,九月的第一天,父亲洗干净我手上和脸上的泥巴,送我到学校。我的第一个同桌,有黑色的,健康的皮肤。开学第三天,我们把后排男同学的鞋子拎着在操场上跑了一圈之后丢到厕所里,那个一到夏天就生气勃勃万物生长的厕所。短小的,粗壮的,剽悍的女老师,把我们叫到讲台上面,说,做得好啊,我们低着头笑。她赏赐给我们每人一棍子。后来我就再也没亲自丢过别人的鞋子。三年级,我唆使同桌丢别人的鞋子。因为老师说,你们大家要相互监督,谁穿拖鞋来,你们可以把他的鞋子丢到外面去。后来,老师吧我们叫到讲台上,说,做得好啊,同桌说,哪里,都是老师教得好。然后,他卷起教科书朝我们头上就开火了。美丽的,夏日午后,故事都因你而起。
五年级,十一岁,写了人生第一篇检讨。当着全班来念,深情款款,悔意浓重。这一年也许是记忆最多的一年。窗外左手边的围墙外面,无花果树生长旺盛,每天早上十点,阳光照进教室就变得慵懒疲惫,睡在我的书桌上就不肯离开。我左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听着八十年代的老教师讲着二十一世纪的教材,你若不听课,他还会跟你说:我教你爸爸的时候你妈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对啊,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挖泥巴玩呢。我知道,现在我手里拿着母亲破碎的梳妆镜,托着腮帮子反射早晨十点的阳光,明亮的光斑,在教室的天花板上画着寂寞无聊的图案。马上就会发现还有人和我一样无聊,两块光斑在屋顶上面相互追逐。我们相视一笑,度过这不知喜悲的时光。破碎的梳妆镜,母亲要打我,却再也追不上我。我还记得,三年级的时候她追着我打。更小的时候,她哄着我打,她会和你说,过来过来,我给你吃糖,然后一把把你拉过去放在大腿上,扯下裤子就往屁股上拍。也许母亲,这辈子再也不会打我,再也追不上我。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夏日无聊的上午,我拿着母亲破碎的梳妆镜。在我忽然想起愧疚的时候,母亲渐渐苍老的脸是否还需要它。第一次离开母亲这么久,回去的时候,要带上紫色的镜子,和精致的桃花梳。
还记得离开的时候,我拿着一条很久不穿的裤子,说,妈,帮我缝下。我把它叠在行李箱里,用几本书压着,在家里我只叠了两套衣服在箱里,到北京打开箱子的时候,看见里面多了很多衣物,都是我在家喜欢穿的,洗得很干净,很整齐地叠放在里面。现在,放在衣柜里,小心翼翼地搁着,一直没穿。想起,在远方,我放着一条裤子,上面有母亲细密的针脚,心里是疼痛而温暖的。
我们话不多,我知道。我们是沉默但深爱的人。我知道。。。。我知道。。
家里对门的墙上贴着菩萨的画像,这个美丽善良的东方女人,像我的母亲一样美丽善良。当夏日农忙,母亲站在水田中央,站在蓝天白云里面,我希望我是,来自高原的水,可以在她脚下,在她周围,洗尽她的苦难,美丽的善良的勤苦的,东方女人,站在阳光底下的苦难里面笑意盈盈。有人看着你,流着温暖的眼泪,掉落地上,烧灼大地发出激烈的叫喊。
十八岁,夏天,白狗怀着七个死胎,在分娩中挣扎着离去。
白狗已死,我的,关于夏日的记忆,死光。我是冰冷的人,靠着回忆取暖。回忆,在城市里,死光。
白狗已死。童年已死。记忆支离破碎。唯有母亲尚存,却日渐苍老。
童年里的,漂亮的,白蝴蝶,在四季如春的城市,生下别人的孩子。童年已死,唯母亲尚存。唯母亲尚存。。。
很久之前就想写一些字,关于母亲的字。善良勤苦的东方女人。但是揉碎了多少张稿纸依然失望于自己笨拙的手笔。
因为深爱,所以无言。
唯有童年和母亲。
有一天,我会坐在你面前,为你念诵,所有诗篇和章节。
她一字不识
她纯净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