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两个小孩,停住停住,你们过来!”
他叫的时候,我们已经一人拎着一个梨子跑得老远了。
嗯,跑得老远了。一不小心,当我再次想起他的时候,已经是远远的十几年过去了。
----------
那时候我七岁,油光满面地活在距离城镇遥远的小村。
这种地方的偏僻为赶马车的生意人提供了相当的机会。因而他们可以每日每日地和着他们的一匹马,一架车,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去。一天一天地走,临近的几个小村走过一遍了,又从头再来走一遍。平平凡凡,循环往复,陪着永不停歇的吆喝声,就是一种终生谋益的活计。
当然,来来去去得也始终不过那么几个赶马车的人。一方面,这行当着实辛苦,要从大清早人家还在被窝里做梦的时候就出车,装货,赶路。马铃叮叮当当,马蹄踢踢踏踏,模模糊糊地摇走在新的一日开端。那另一方面呢,这辛苦也是需要本事的。譬如,你得会选上一匹脚力稳健的马儿,还要懂得怎样去驯服它。还要寻得各样拉货的渠道。这些可不是谁都会做的事情。当然,有一些手艺人也用马车嘚嘚地拉着他们干活的家伙,这个地那个地的走,凭着一身本领过活。像这样的人就每月偶尔回一次家了。他们赶着马车流浪,走到哪就是哪,当着自己的一点手艺和乡邻的情谊,得钱,得饭,得酒,得地儿住,也得马儿的吃食。一点热酒,一点糟糠,一点算不上丰盛的伙食,一些道听途说的鬼话闲话,神仙故事,人间烟火。风风雨雨,日头晒过,都那么没有牵挂地活着。似乎他们没有家需要回去。
他们的马,枣红马,雪花马,各人的马也有特色。有些赶马车的人,他们的马温顺驯服,他们也就敢得意地狱旁人吹嘘,说自己的马儿如何如何,要它前进,就只需唤一声“大马,走!”若要使它停住,就只需尖起嘴来拉长声音来一声“驭”。他们不掩饰骄傲于自己的马,也丝毫不谦虚地夸耀自己驭马的能力。小孩子们无事都好奇,一群人嚷着要看赶马车的人亲自演示一遍。看过了也都哇哇哇地叫着给他鼓掌。小孩们还嚷着要摸它的马,要看马儿的铁掌,要坐着他的马车到处走,要和他一起叫卖。当然,很多时候,孩子太多了,马车都坐不下啦,所以一群孩子就跟着马车屁股后面跑,一面跑一面唔唔唔地叫着。
那赶马车的生意人,一年四季拉各种水果,有的拉苹果,有的啦石榴,有的拉梨子。有的呢拉着一些新鲜小菜,葱呀,莴苣呀,韭菜呀,把能拉的都拉上了。
小时候我就带着妹妹,趁着赶马人不留神,抱了人家两个大大的梨子。等那赶马人回过神来,就只能在那干着急,扯着嗓子喊着
“那两个小孩,停住停住,你们过来!”
我们隔着距离和他对着。
“过来不被你打死”
“把那大的换过来,我给你们两个小的。”
“算话?”
“算话。”
我们抱着梨子走过去,换过两个小的梨子。
“到我家吃饭。”
“你爹答应?”
“去就行。”
爹生性好客,喜欢喝酒。和那赶马车的人,几个小菜,几口黄酒整下去,天南地北地就扯上了。到后来算是交上朋友,那生意人每次来都找我家落脚,过一夜,第二天再出发赶往别的地方。有时候天还未黑,他就赶着马车到我家院里。我们几个人就在院子里围着一只公鸡追。下酒。饭后,母亲照常帮他把马儿喂上。
到石榴成熟的季节,他就拉着一车的石榴到处走。那石榴头两天还是新鲜的,个大皮薄粒子饱满。天气炎热,过不了几天,那一车石榴就发酸了,味道浓重,时常有些苍蝇围着翩翩起舞。他一面赶车一面用拂尘驱赶苍蝇。
有时候我也骑着他的马,帮他叫卖。
“酸石榴、酸石榴、又臭又烂的酸石榴来啦!”
他在后面叫“甜石榴、甜石榴、又红又大的甜石榴来啦!”
“你这马车要是多几个轮子,就可以拉好多石榴。到时候臭得更多!还有,你见过很多轮子的车吗?”
“见过。”
“我只见过四个轮子的。就那家开的那拖拉机,四个轮呢。”
“我见过,几百个轮的我都见过!”
“哇,那得多长多大的车呀。”
“也没多长,就比我的马车长点,车上拉着几百个轮子呢。”
很多年后,一颗心还有余热腾动,里面人来人往。
你面对着跳跃而扭曲的黄昏,握紧秋天清晨掉入眼帘的第一个叶子。
你说,你怀念,
怀念年少的天空。
年少的天空穿过稻田。
时间流失,河流干涸。那赶马车的人,在一个黄昏的归途中,永远地消失在了四个轮子的货车下面。
梨。马。
缰绳。吆喝。
还有年少的心,
你说你想,
想把一滴水,
风干成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