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死亡第一次感到悲伤大概是因为一只狗吧。
确却地说起来那是八只狗。
那只陪伴我童年的白色母狗,在一个夏天怀着七个死胎,在分娩中痛苦地离去。我亲眼看见它被路人用锤头大的石头块砸种腹部,在我的呼唤声中白狗嗷嗷地叫着跑来我身边。
下午,白狗躺在院子里,痛苦地生产肚子里的小狗崽,挣扎中生出来两只狗在无一存活。妈妈照看着白狗,一边骂着用石头砸中它的人,我在一边看着流泪。那年我八岁,第一次感触到生命的脆弱。
后来,同样的夏天,童年的村庄水沟清澈,我和同伴们在围观的人群外面窥见水沟边上放在竹席上面被水泡得面目臃肿的孩子。孩子的亲人们围在一起,一面哭泣一面责骂。我们心里面有些好奇,有些恐惧,却并不心痛。我们还是孩子,不会为了一个陌生的生命的离去感到悲伤。我们纯粹只是好奇而已。
后来,那溺死孩子的母亲,带着一些纸符黄钱,米饭酒水青香,在水沟边用石板搭起一个象征性的小桥,用红色的线拴在石板上面。我们并不具体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却好奇地,喜欢看,几个孩子指指点点,笑容晴朗。
看过之后,母亲父亲又多叮咛几句,不要到水边玩耍。之后的每年,那母亲在相同的日子,都用竹篓带着必备的一些东西来石头上纪念,烧一些纸钱,燃几把青色的香,念念叨叨流下一些眼泪。她走后,放养的狗们就跑到石板上把她留下的食物消灭干净。
时间慢慢慢慢地过,人的记忆也慢慢慢慢地消磨褪色,再后来,我们长大一些,还会去那石板旁边看一看,而当年那孩子的母亲已经不来纪念了。
跟自己无关的生命,我们大概都不怎么关心吧。有些时候,即便那些很重要的生命,他们离去,我们也并不永恒地沉溺在同样的一段悲伤之中。
我们忙着自己的生活,然后忘记。我们该笑的时候还是会笑。
童年的那只白狗我永远记得的,不会忘记。
白狗生下两个狗儿之后便呻吟着离开我们。爷爷,伯父,父亲,几个人把白狗肚子剖开,取出未生出的小狗,剥去白狗的皮毛,清洗干净内脏,用一口大锅把白狗煮了。
我为那只白狗站在院子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想着那只和我一起跑遍村庄道路,跑遍童年山坡,滚过草地,看过黄昏的白狗,悲伤不能平息。所以,一直流泪,不听劝告。
后来,我加入了父亲和爷爷们吃食白狗肉的队伍中。他们两辈人说说笑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筷箸在锅里来来去去,偶尔父亲夹起几块肉放到我碗里,说慢慢吃。
我为白狗哭。我吃了白狗。那年我八岁。到现在我还是为自己吃狗的行为感到愧疚,我的心里充满罪孽感。大概,我这种情形,大概就像是,某个人,爱怜地包扎完一只受伤的鸽子,然后,有点悲伤地去吃烤乳鸽。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养过很多狗,有一些被父亲宰杀下肚,招呼朋友。有一些和我在路上玩耍的时候,被疾驰而过的车子碾压窒息,在短暂的停留后永别人世。某天清晨,养育了一年多的黄狗,被一辆银色面包车碾过脖子,当场死亡。我抱着它走了很久,母亲为它挖了一个坑,我们在中午热烈的阳光里,埋葬我的朋友。
狗的死亡。
还有,人的死亡。熟悉的,陌生的,年轻的,苍老的,阴郁的,热烈的,正常的,意外的,泪流满面的,冷眼旁观的,一个个地离开,一个个地消失。
而我,或喜或悲地,看过很多送丧的表演。然后,好好地生活。
天空有些寂寞。生命有些脆弱。
我们哭,我们笑,我们爱,我们恨,我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