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反驳，只是苦笑着摇头，从怀里取出一方绣着鸳鸯的丝帕，小心的打开，那模样，就像对待自己的幼小的孩子。丝帕中，躺着一只俊秀的银镯，没有珠宝镶嵌，没有华丽的纹路，简简单单，朴实无华，连小家碧玉都称不上。之所以说它俊秀，是因为它在不显眼的地方雕刻着一朵小巧的君子兰，夕阳的余晖正好打在上边，柔和的光射进眼里，秀美无双。
“姑娘可还记得这银镯？”他眼里柔光万丈，连话语都轻柔的像拂过白沙堤的微风。
我又开始苦苦回忆所有经过我手的华贵饰品，似乎每一样都比他手中的银镯精贵的多，印象里大约是有过这么一件不起眼的东西，又大约是没有过这么一件不起眼的东西。
我摇摇头，从布包里翻出跌打散敷在伤口上。被我毒害的人命尚且记不全，更不要说一只廉价的镯子。
他摇头浅笑，眼眸深邃的远眺天际，目光的焦点聚集在我身后，或者是更远的地方，深深的陷在了回忆里。
“那年我八岁。那时候我跟我娘虽然过得很清苦，可是很快乐。我知道我父亲就是萧肃山庄的林老爷，他有妻室，因着我娘的身份迟迟不敢跟我们相认，可是没关系，没有他，我们一样过的很好。”
他长叹一声，高耸的眉骨把双眼遮进阴影里，黑漆漆的可怕。我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的听他讲述这段悲伤的往事。
“如果不是那帮强盗的话，我以为我能一直快乐的生活下去，也是在一个这样明媚的春日里，他们抓了我，向我娘索要天价的赎金，只因我是林老爷的私生子，而林老爷家财万贯，那些赎金不过是九牛一毛，况且，他不可能会放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的。”
他顿了顿，脸上看不出太多的痛苦，轻轻的抚摸着手掌中的银镯，像抚摸着刚刚破壳而出的鸡雏。
“我娘几乎是没有迟疑，就跑去萧肃山庄找我的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盯着他因痛苦而抽搐的眉头，欲言又止，我不懂，他为何要将自己身上一个年代久远的伤疤揭给一个陌生人看。
林义同我一样，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着他，想安慰却不知说些什么。只能任由他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无法自拔。
许久许久，眼睛里的潮水退去，又开始闪烁星星点点的火光。
“林义，”他高呼林义的名字，微微昂起头，眼里的星星点点变成燎原的冲天火焰。“这后面的事，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他背对着我，身躯因激动而颤抖着。
林义蜷缩在山石的阴影里，疯了一样拼命的摇头，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她不是有意的！她不是！她只是在争斗中失了手！！”语调高昂，一字一句抖的分明。“你全都知道，你竟然全都知道！？”他伸出手直直的指向吴量，全然不顾自己嘴角因激动而涌出的鲜血。
“我若是一开始就说穿，又怎么看你演这出杀害亲父的戏！！”他的笑声听起来像一个夜里钻出来的魔鬼，酣畅淋漓的痛快。
我大概是可以猜到林义口中的她便是林义的生母，两个可怜的女人，一个为了自己的孩子，一个为了自己的地位，双双丧命，林义的娘可能并不是林老爷逼死的，她的死可能仅仅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跟愧疚吧。
事情说到这里很简单，林义的母亲杀了吴量的母亲，许多年以后无量想回来抢夺家产，或者说复仇更准确些，同时还要装作不知道是谁害死的母亲，林义怕自己的父亲泄密牵连到自己，所以就买毒害了自己父亲，接着又想嫁祸于我，想杀我灭口，而吴量就在背后操控，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亲的两个人互相残杀。兄长利用贤弟的贪生怕死搞的萧肃山庄家破人亡，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这一出戏，相较于林义的弑父，真的是妙不可言啊。
“其实，爹早就找我谈过，”他敛住笑容，神色迅速的暗淡下去，“在你毒害他的前一个晚上，他亲口对我说，是他害死了我娘。林义，你爹还是很在乎你的。”
这一出几乎出乎是没有人能预料的，就像用生命跟鲜血开了一个荒谬的玩笑。林义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显然是不能承受这接踵而至的打击，在崩溃的边缘苦苦挣扎。这位敬爱的大哥骗自己杀了自己的父亲，而自己的父亲却一味的想要保护自己，该怎么说呢，他林义大概是下辈子也还不清他所亏欠的东西了。
“爹！”他终于还是还是承受不起这厚重的恩情，一声爹喊得撕心裂肺，泪水如泉涌，颗颗晶莹剔透，整个山谷都陪着他默默的哭泣，世间最难偿还的是人情，人情里最难偿还的便是父母恩。
我扶着身后的石壁缓缓站起，膝盖上的伤疼的我呲牙咧嘴。这个悲伤的故事终于还是讲完了，我以一个俘虏的身份听得认真入迷，我还是不懂，他扯进我一个局外人来做什么，难道是给他导演的这一出好戏欢呼喝彩吗？这第二件事总不能是听他们讲述一个关于慈父多败儿的故事吧。那先前的银镯，也只为让我看一眼上面雕刻的精巧君子兰吗？
“关姑娘见笑了。”他见我站起来，方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双手抱拳，彬彬有礼的鞠了一个躬。
我睁着十足困惑的眼睛看着他，林义的哭号在我心里酝酿了满满的悲伤，此时此刻，我只想五体投地的对面前这位吴量天尊说一句，佩服。
“这筹码可还满意？”语调冷冰冰的像是一条冻死在冬天里的蛇。
“什么？”我被他说的云里雾里，不明白这个荡气回肠的凄美亲情故事怎么会变成一个死气沉沉的筹码。
“你不是喜欢听别人的秘密吗？这个秘密便是第二件事的筹码。”原来不过是为那三件事埋下伏笔，在他眼中，生父的性命，竟也是一个用来交换的筹码。只是这般的曲折迂回，想来要我答应的第二件事可要抵得上百余本毒谱了。一把匕首换毒谱，一个秘密换什么？
“我可没有说非要听不可，是吴公子自愿讲的。”我把脚下一颗石子踢下山崖，看着它缩小成一个黑点，没入紫色的海洋里。筹不筹码的对我而言都是一回事，他不跟我交换，我照样还是要答应他这三件事。
“呵呵，关姑娘。”他大约是懒得说我胡搅蛮缠之类的话吧，一声“关姑娘”很好的诠释了对于我厚脸皮的无奈。
“那么在下便讲完吧。”
我素来不知道说故事也会上瘾，跟以前认识的那些喜欢把事情埋在心里的人相比，他倒是更敞亮一些。也不尽然，大约他这个故事只想说给我听。
春日里的风不急不缓，夕阳刚好。
“其实当年我娘去找林老爷的时候，手上是有一支林老爷送的信物的，就是那银镯。你可能不认得，那上面也是刻有一个小小的林字，跟匕首上的一模一样。可是谁能料到，半路竟被人偷了去，也活该是我娘倒霉，当时赶上林老爷不在，因没能拿出这物件便和林府的管家纠缠起来，倒是被诬陷成了一个痴心妄想，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娼妓。吵闹声引出了林夫人，待到问出个究竟来，林夫人马上便意识到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自然是容我娘不得，谁知是慌乱中失了手，还是早就蓄谋已久，反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她们怎么说，便是怎么样了。”
他平静的讲述着，似乎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平缓的话语让我不得不摒住呼吸，这一桩桩一幕幕，仿佛身临其境。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被绑架，可能我娘就永远都不会去林府，如果她的镯子在路上没有被偷，可能她也不会死，如果她不是救子心切，再多等上一个时辰，就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一连串的如果，带出了无为于世俗的无奈和再也无法抑制的哭腔。
“谁能想到我会逃出来呢？我被他们打的遍体鳞伤，在我又一次试图抗争的时候，他们甚至发狠心拧断了我的胳膊，就是这一只，”他自嘲似的拍拍自己的右肩膀，怪不得一直没有见他用过这只手。
“当时我疼的差一点就死了，所幸的是他们以为我真的死了，装进麻袋扔到了河里，然后被一个河岸洗衣的妇人所救。缓过来以后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我娘，在奔去林府的路上，我的左眼皮跳的厉害，一直跳一直跳。赶到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我娘因为要偷府中的金银而被当成贼打死了。”
他的眉毛紧蹙，眼底泪光翻涌，“你见过被打死的人，胸口插一把匕首吗？她就那么安静的躺在我的面前，就像睡着了一样，就像还会醒过来一样。”
他扶住额头，压抑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夕阳映着脸庞的两行清泪，连空气里都是涩苦的味道。可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长叹一声，继续款款道来。
“这么多年了，我常常梦到她，梦到她用绝望的眼睛盯着我，离我不远不近，也不说话。我都懂，我娘是要我给她报仇，给她沉冤得雪。所以，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报仇。”
“当年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让我娘入土为安，我守了她大约才一刻钟，就跑出了镇子，再也没回来。因为我害怕，害怕林夫人把我这个私生子也给杀了，害怕我死了，就再也不能帮我娘报仇了。我必须活下去，无论以什么方式，无论多么卑微。”
吴量的牙齿咬的细细碎碎的响，一句卑微，道出了丧母之后的凄苦，道出了漫漫成长路的艰辛。我不去想他究竟经受了多少苦难，也不想去猜他究竟在生死关头走了几遭，我想，我们的经历可能是惊人的相似吧，再多的话语也难言其千分之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终于功成名就，呼风唤雨，无论是复仇还是沉冤。
他脸上的悲伤全数不见，一个骄傲，狂妄，恶毒的嘴脸撑破俊朗的面皮，显现的越来越清楚。
“我做到了。先杀的当然是那帮匪徒，一个个拧断胳膊，溺死在水里。”这一句，没来由的让我心生恶寒，禁不住在暖洋洋的春日里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寒战。
“然后夺回萧肃山庄。他们不是诬陷我娘偷东西吗？现在，我要把整个山庄都据为己有，都是我的，便不叫偷！可惜啊，林夫人竟先我一步自杀了”
他走到林义身边，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来，细心的帮他整理揉皱的衣摆，“还是你小子痛快，为了区区一点家产竟害死自己的亲爹，倒是省了我不少气力，不知日后你与他黄泉相见，又该如何面对他？哈哈哈！”
“都是你算计好的，吴量，你好歹毒的心！”林义手上一发力，猛地向吴量推了一把，像个市井泼妇打架惯用的招式，吴量抬手挡住，揪住他的衣领轻而易举的把他拎到山崖边上，离我大约只有七步。
“若不是用你试毒，我早就杀了你！”
试毒？倒还不如杀了他来的痛快，吴量，你真是好歹毒的心啊。
仇也报了，冤屈也申了，林老爷与林夫人也双双下去谢罪了，林义也在手中任意摆布，人生乐事也不过如此，究竟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我感慨于他坎坷的命运，同情他不同于千万种的悲伤，尽管我在他手中，像一只随时会被捏死的金丝雀。他的歹毒，竟是我一个制毒者永远都学不来的。
难道上一代的恩怨，就不能让它随风逝去吗？我在心中默默的问着他，同时也默默的问着我自己。
这个故事如果没有后面的生死纠葛，倒也是一个难得的风花雪夜，透过他的断断续续的讲述，我仿佛可以是隐隐约约看见当年波光柳岸的景象，一个风流少爷，一个温婉歌姬，才子佳人，女貌郎才，在一个雕花的木窗旁，她摇着团扇百无聊赖的观湖景，在一个泛舟的湖面上，他吹着竹笛悠然自得的赋闲情，低眉抬眼间，一眼万年。他拱手施礼，她满面通红，慌忙别过脸去，白团扇，那一掩面的娇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