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姑娘。”有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唤我。
谁?
我睁开了眼睛,风鸣居高临下的站在我跟前。
斜阳幽草都不见了踪迹,眼前还是方方正正的四角牢笼。
我竟睡着了。一手抓起旁边的手巾,擦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回想着方才梦境里的人,意犹未尽。
“水都凉了,关姑娘还是快些出来吧。”她不经意间瞥见我肩上的伤口,丑陋狰狞,吓得赶紧别过脸去。
“好。”我迷迷糊糊的攀着木桶的边缘就要站起身子,五彩的花瓣铺满了肩头跟前胸。
不对,我身上可是一丝不挂!
“你先出去!”我扑腾一声又坐回水中,溅起清澈浓香的浪。
风鸣捂着嘴笑了,“是。”嘴里应着,目光还不忘暧昧的扫一眼。突然,她脸上的笑像是照到日头的残雪,迅速的消失不见。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的眼睛正盯着我右手臂的肘弯处,那里的皮肉细腻,欺霜赛雪。
没有女儿痣,只有一道银色的疤痕在臂膀隐匿处若隐若现。
她顷刻间变了脸色,急匆匆的就要出去。
“站住!”我猛的起身,也顾不得羞怯,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心底生狠,竟用了十分的力。“你若敢说出去,我便叫你生不如死!”
大约是力气太大,又或者是风鸣身子太弱,眼见着她的脸就由白转紫,双眼使劲往上翻着,气若游丝。我怕真的掐死她,一甩手,把她推到珠帘上的白纱上,白纱缠住了她的手臂腰腹,像是南星南星给我国伤口时那样紧密,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只臃肿的要化蝶的蛹。
“出去!”我一挥身边的布帛裹住了身子,水珠顺着发稍滴落,双肩在冷水中战栗,竟然抖的分明。
风鸣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跌跌撞撞的跑出屋子,一边跑一边撕扯着身上的白纱,脚踢翻了屋角的花架,又扑到桌上,打碎了插着海棠花的琉璃瓶。
哗啦。
瓷片同花瓣碎了一地,青白水粉,浓郁而凄厉的香。瓶中的水在地上蜿蜒,缓缓爬行,像一条条噬命的小蛇。
毁了,我关鹊的名声,仿佛研匀的墨,被人横平竖直的写在宣纸上,除非一把火烧了,否则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了。
翌日,南星早早的便来拍我的门,怒气冲冲,看样子要给风鸣讨个说法。见许久也没人应,进来一看,屋子里早已空无一人,窗子大开着,木桶里浮着已经褪了颜色的花瓣。
“糟了!”她返身就往外跑,却不想跟正要进屋的我撞个满怀。
“哎呦。”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她揉着额头,也看是谁,就一股脑的想要把我逃跑的怒气都发泄到我这个不长眼的人身上。
“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去?”我绕开她,把怀里的丁香插进一个新瓷瓶里。
丁香的味道的淡雅清新,花开的也不招摇,像一个一个害羞的女孩儿,团团簇簇,香香软软的,衬的满屋子生气。
“难得起这么早啊关姑娘。”
我不说话,埋头慢条斯理的整理着丁香花,等她的下文。
“昨天的事,风鸣都告诉我了。”看来她把那生不如死的警告当做了玩笑。
手一抖,掐下一朵娇艳的紫。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还小,你没必要下此狠手。”
“狠手?我不过同她打闹一番,想问问她,到底见了什么吓成那般模样。”我背对着南星,面色狰狞,目光凶狠。早知这样,倒不如给她个痛快,省的生出这些个事端来。
“你该庆幸她告诉的是我,而不是她的蕴戈姑姑。”
我不怒反笑,怎么,还嫌我关鹊的名誉败坏的不够彻底吗?干脆写一纸告示,贴到你们琉璃城的门楼底下好了。
“许是她看花了眼,有些事可不能乱说,传扬出去多招人忌讳。”我说的轻缓,有恃无恐。
她突然拉起我的衣袖,指甲掐着我胳膊上的皮肤,手臂纤长似藕段,手肘处有一颗胭脂色的痣,嫣红如霞。
“那也是我看花了眼?”她指着我手臂上一道银色的疤痕。
早年种过银丝蛊,后来剔了,留了个终身的疤。
我忽然浑身轻松起来。
把风鸣吓跑的只是这区区一道疤痕?
“那丫头真是眼尖。”我由衷的赞叹,抽出了手臂,用衣袖盖的严严实实。
“你想想,她告诉的人如果是蕴戈……”
我换上一副惊恐的脸,尽心尽力的配合她渲染的恐怖气氛。
你家公子身上种着厉害过我百倍的金丝蛊,不也在这琉璃城呼风唤雨?
“我若不吓吓她,怕她真的会乱说。”不着痕迹的谎言,丝丝入扣。
我着实的庆幸啊,庆幸她并没有在意我身上是否有一颗殷虹如血的女儿痣,而是偏偏在意一道不起眼的疤痕,这个十三四岁懵懂而又自以为是的姑娘。
痣是早上用胭脂点染上去的,目的就是怕有人与我来对质,就算撩开衣袖也可以诬陷风鸣看花了眼,誓死不认,毕竟,这姑娘家的清白可是金贵的很。不曾想,这小丫头注意的竟是一条无关紧要的疤。
这百转千回的美妙。
“你分明是欺凌弱小。”南星紧跟着我话的尾音,不依不饶。
罢了罢了,随她怎样责备,我就揽了这罪名,种个银丝蛊而已,同我的清白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好了,替我跟风鸣陪个不是。”我随口敷衍道。这小妮子,吓起人来真是要把人吓死呢。
在屋里走动了一遭,看着厨房的烟囱在竹林上头冒出了缕缕轻烟。
“我该去干活了,南星姑娘还有别的事吗?”
“你竟丝毫没有歉意!”
“那要怎样?三跪九叩的跟她道歉吗?”,她一样也吓到我了,却也没见她怯生生跟我说句对不起。
我撩开珠帘,向后厨走去。
身后南星的声音传来,意味深长。
“剪秋姑姑生冷不进,你可要小心点。”
你跟蕴戈做戏唬我就罢了,莫非那剪秋也被你纳入囊中?我翻翻眼皮,不打算再理她。
穿过花叶,绕过回廊,曲曲折折的迂回到了后厨。几个婆子正埋头做活,屋子里油烟四起,柴火的味道闻起来格外浓厚。
厨房的隔间里传出剁肉声,一下一下,异常有力,掀开布帘子,剪秋正在砧板上挥舞着一把锃亮的刀,鲜血淋漓。
“剪…剪秋姑姑。”无论我生了天大的胆子,还是对这个满脸杀气的人心生恐惧。
“你来啦。”她转过身,也不看我,而是径直走去了外屋。仿佛我是空气,能从我身子里随意穿行。
她吩咐了一个婆子什么,就见那婆子递给我个木盆,自己挽着两个篮子,“跟我来。”
厨房没有门的一侧是一口水井,石头砌的井栏规规整整,用来汲水的绳子永远是湿漉漉的。井旁是一株桂花树,还未到花季,只是叶子浓密茂盛,遮天蔽日。
“把这些洗干净,洗完了屋子里还有。”她把篮子放在一旁的台阶上,转身又去忙她的了。
我翻来篮子看,里头不在乎是些蔬果,清清爽爽的绿色,带一股露水味,新鲜的紧。
肩头有伤,汲水的时候还是会有些疼,活干的自然也就慢了。好在没有人催促,自己一个人也是悠哉。
来回了三趟,才算洗完了,溜进厨房的角落里,打算偷个懒。
“过来。”一个在灶火边的婆子轻声唤我,笑容可掬,眉眼慈祥。
我不想理她,权当没看见,席地坐在几口大缸中央,又拿了一捆干草隐住身子。
临夏的天越来越热,午阳花上的露水一会就干,不起个早都要误了好事,话说那斑斓的毒物也实在是娇贵,竟见不得一点日光。
我打个哈欠,想要好好补个觉。
“呦!”一个来舀水的婆子被我露在外头的脚吓了一跳,手一松,一瓢水兜头浇下。哗啦,透心的凉。
“谁在这偷懒呢?”她麻利的扒拉开干草,一把揪出了我,衣领都被她揪的变了形。
八字眉,狐狸眼,腮帮子凹陷下去,一脸的尖酸刻薄。
“松开!”我一掌拍开她的手。
她不仅做事不讨喜,连样貌也叫人生厌。
“你才偷懒呢!”我反唇相讥。
搅了我的清梦,又泼了我一身淋漓的水,照我以前的脾气,早把她按到水缸里溺死了。
“哎你……”她身上的火焰腾空而起,八字眉被气焰一冲,似乎要倒立起来。她撸起了袖子,眼看着就要来抓花我的脸。
我亦是挑衅的看着她,手却偷偷在身后折了枝木棍,一指长,用来戳眼睛最合适不过。
灶膛里的火毕剥作响,溅出几粒火星,厨房里的油烟味道盖不住我跟她之间剑拔弩张的火焰。
“叫你拿捆干草怎么这样慢。”方才在灶火边唤我的婆子走了过来,她说话很慢,脸上堆着笑,跟面前这个强势的婆子比起来,简直卑微到了泥土里。
然而她的手很快,也很有力,瞬间捏了我的手腕,像一把箍紧的镣铐。
“你呀,赶紧去干活。别跟昨天似的把菜烧糊了。菜烧不好,欺负人的本事倒是见长。”她嘴里絮絮叨叨的说,不理身后的八字眉,拉着我就要走。
“天葵老婆子,你敢包庇她?”八字眉大声叫嚷着,双手搭在腰间,头高高昂起,仿佛一只气焰嚣张的斗鸡。
多可笑。
“你欺负一个新来的小丫头,有意思吗?”天葵转过身子把我护在身后,眉宇间是很深的皱纹。
“她对夫人不敬,我们可不能饶她!”
眼前几个婆子,停下了切菜的手,放下了搅汤的勺子,一个一个围拢过来,目光凶狠,面色狰狞。
南星还说剪秋不好惹,这里的哪个人又是善茬子!
“那就叫剪秋来。”
“用不着剪秋姑姑亲自出马,这小事——哎呦!”
我从旁边的木盒子里抓了一把杏核,沉甸甸的,边角锋利,用来当暗器最合适不过。
杏核打了她的嘴角,立马出现了一个红肿的印子。
真是生疏了,本来是要打烂她的舌头。
“反了你了!”整个厨房就像一锅烧开的滚水,愤怒跟谩骂是里头冒出的巨大水泡,我被泡在水里,煮的皮开肉绽。
啪。
杏核又打上了一个婆子的手腕,她吃痛,手里的菜刀咣当落地,险些刺中自己的脚。
与此同时另一枚杏核又把她身后婆子的衣裳划开了个口子,狭长平整,血从口子里丝丝的渗出来。
我有些惊喜,这杏核,竟能锋利成这样!
“动哪儿打哪儿!”我昂着头叫嚣。
“胡闹!”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杏核,轻轻的呵斥。
“公子三日后回来,你们都老实点!”局面混乱,天葵有些镇不住了,只好搬出了公子。
“可是她先动的手”!”八字眉捂着嘴,说的含混不清。见我的杏核被抢了,作势又要冲上来。
“小爷我最不怕打架了!”我唯恐天下不乱,说着便从灶火里抽出两根还燃烧着的木棍,挥舞着要点燃她们的头发。
这夙世的积怨,今日就来个一了百了。米粥里的虫子,都放进你们的耳朵里,洗澡水里起红疹的花瓣,都让它开在你们荒草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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