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了身子,干草有种古老的香味,衬的人心安,不明白她何来的慌张。
“怎了?外头怎么这样热闹?”我半张着眼,懒洋洋的问。
“出贼了!”
啊?
后厨的丫头婆子们聚在太阳下头,也顾不得热,闹哄哄的叫嚷,仿佛一群腐肉上的绿头苍蝇。
剪秋站在人群跟前,台阶上的她高人一头,眉头紧锁像两张对折的纸。
“都安静!”八字眉毛双手叉腰,狐狸眼带出神气,狐假虎威的嚣张。她时而扬手,时而顿胸垂足,语调激昂,挥斥方遒。大抵的意思是厨房的鹅肉被偷了。
台子下头的人议论纷纷,目光扫过身旁的人,眼神恶毒而警惕,草木皆兵。
我凭空生出些气恼来,就为这搬不上台面的小事?扰我清梦。
身边的天葵婆子捏了我的手,我报之一笑,这敏感而料事如神的人。
“谁偷的?”剪秋身上的斑斑血迹叫人害怕,目光扫过人群,大义凛然。
婆子们开始争先发言,语速快而累赘,不外乎就是要洗脱自己的嫌疑,想在这如泥潭般浑浊的问夕宫生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刚直脾性。
身后有个小丫头把头埋在胸前,乌发粉面,身形玲珑,却不时用眼睛偷偷看我。
做贼的时候屋子里似乎是有个安静的影子,藏在角落里观察我的一举一动,默不作声,像一只捕鼠的狸猫。想来,这猫儿应该是她。
我冲她笑笑,面色和善。
“先前可没出过这事儿,这来了新人…”不知是谁挑了话头,仿佛夜里燃了一盏明灭的灯,引得这些无头蛾子们争相围拢。
所有人的矛头都齐齐指向了我,扬眉吐气的得意。终日在厨房偷吃而变得肥腻的脸上,都是些意料之中。多可笑,一个即将要受罚的外来丫头,竟能让她们生出喜气洋洋的气氛来,她们的生活大约匮乏的只剩了一日三餐,而不会在意院子里是否又添了什么新花异草。
作为众矢之的的我面色如常,甩了天葵婆子的手怕生出连累,仍是盯着身后的小丫头,目光在午后浓烈的花香里,变得凌厉。
“有人见得我偷么?别不是有人在这里贼喊捉贼!”我既不心虚也不脸红,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里仿佛一块铁板,百炼成钢,做了天蓬元帅手中的九齿钉耙,一下便要劈了八字眉的瘦削的脑袋。
剪秋的目光忽然变得奇异,她盯着我,像一阵隆冬的雪,被风卷了,遮天蔽日,沸沸扬扬。
好一只不怕死的待宰羔羊呵。
“那便搜身!”八字眉的大手一挥,却换来众人巴巴的目光。问夕宫的人温婉含蓄,深知明哲保身,蝼蚁尚且惜命,更何况人?这不干不净的事,谁敢往身上揽?
“搜我可以。不过我倒要问问,你在汤盆子里藏了什么?”我迎上了八字眉的凶狠,站定在她跟前,她身后是万丈的火坑,我轻轻一推,面色欣喜。
关鹊心胸狭隘,有仇必报。
熬汤烧菜的婆子就做好分内之事,想骑在我头上?我身上穿的可是夫人吩咐做的衣裳,饭食也是夫人费心送来,月影公子因着我夜里谴马去问药园只为赏花,而又亲自送我回来却不顾疾雨里珍稀的马儿。你一个下人,生了怎样一副包天的胆子,敢羞辱于我?
“大家听听,这小贼还想要嫁祸于人……”她忽然不再说下去,瞬间变了脸色,愤怒而恐惧。
愚钝总归是强于痴傻,我以为,她会在从汤盆子里拿出鹅骨后才会大呼冤枉,哭天喊地的求饶。
盆子被置于地上,青天白日下,油腻的布裹着鹅的半边尸首,啃的一干二净。
我混在人群中,笑的清浅。
她大声唤着剪秋的名字,变了声调的惊恐,身子在旁人的搀扶下颤抖如风中的枯草。
“剪秋,是她诬陷我,那丫头是个妖精。”
“不是我,冤枉!”
“夫人夫人,我要见夫人!”
从诅咒到求饶,她的声音被越拖越远,四周是聪明人的沉默跟愚笨人的议论纷纷。
念在初犯,五十鞭子。
剪秋的铁面无私里终究还是给八字眉留了情面,她不敢明目张胆的包庇而也不敢施以重刑,她心知这事是我的小小伎俩却苦于抓不住我的破绽。刑罚里最轻的五十鞭子,权当是给剪秋跟八字眉的轻敌买个教训。
我转头望向身后的小姑娘,她在八字眉远远传来的哀嚎声里显得不安而快意。
每一个有资质的老人都曾在血雨腥风里煎熬,百炼成钢,她们额角的皱纹,都是初来时所受屈辱的血泪。
我同她会意一笑,花承朝露的感激。
厨房里的婆子姑娘们终于不再敢惹我。整整一个午后的沉默。偶尔的对视,奇异的敬畏,却忽然别开目光,私底下的议论纷纷里,褒贬不一。
随他。
傍晚的风也是懊恼的热,饭食又是些浓油赤酱,叫人生不出胃口。索性撂了碗筷跑去井边,绞上几桶水泼于地上,水洼里有几个小小的太阳影子,光热散了一地,清清爽爽的。
水井边的石块下藏了几个果子,晌午洗的时候可是挑了几个又大又艳的,总归是要给人吃的,不如给我。
金玉杏个大肥美,咬一口,甘甜怡人。
眼睛瞧见墙角的一个小影子,藏的严实,风却把衣摆吹起来,露了个人的模样。是那只偷窥的狸猫。
“小丫头过来。”我轻唤。
“你仔细瞧瞧,你能比我大几岁去?”她现了身,高挑的个子,眉清目秀,言语里一股子倔强。
呵,也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
“你叫什么名儿?”我笑嘻嘻的走过去,把手里的果子递给她。
“云堇。”她拈起一颗青梅咬了,酸的龇牙咧嘴。
“我叫关鹊。方才谢谢你。”
“嘁!”她不屑,稚嫩的脸如同精巧的面团,随意便捏出个什么随心所欲的表情。
“红梗婆子总要惹事,又爱欺负新姑娘,你有胆子把她治了,我要同你道谢才是。”这丫头,毫无心机的牙尖嘴利,偏偏讨人喜欢。
“不谢不谢。”我总归是不会放过她的,也乐意做这顺水人情。
“这事儿,剪秋姑姑没有深究,你便要烧高香了,还躲在这里偷吃。”她翻着眼皮,把果核吐出老远。
我盯着眼前这个伶俐的姑娘,像盯着一朵冬日里的梅花,俏生生的娇艳而又不畏惧严寒。南星呵,总有人要厉害过你。
“晌午大家可都瞧见了,人赃并获。再说鞭子也抽了恶人,又什么好深究的。”我倚着桂花树,懒洋洋的问。
“红梗才不会不明不白的给你当替罪羊。这全是剪秋的意思,她先让你得意一回,等你放松了警惕,”她空手化刃在我颈间劈了一下,动作熟练,像模像样的。
“她还敢杀人不成?”
“反正她手里剔骨的刀子划在人身上,也是一样的锋利。”我喜欢她一本正经的尖刻,像极了我的模样。
不过这天子脚下无规矩不方圆的问夕宫,也敢这般草菅人命?
我敛了笑。
厨房里似乎有人叫她,她答应一声,又扭过头来同我讲话,“多谢关姑娘的青梅。”她脆生生的道谢,身子伶俐仿佛攀岩的猫儿,眨眼间就消失在墙角。
我盯着她的背影笑笑,看来这问夕宫里,也不总是恶人当道,她的善良虽刻薄却也直白,也能让人生出温暖。
这剪秋?屠夫一般的眼里总是带着戾气,紧锁的眉头,血污的衣裳,眉宇间腾腾的杀气叫人望而生畏,莫非她真是个能断人生死的判官?
月色生凉时,我才幽幽的回了屋子,浑身疲软,衣裳的褶子里都是柴禾的灰,煎炒烹炸的味裹进了头发里,油腻腻的。
屋子里黑漆漆的,也懒得去点灯,借着回廊上的光摸索到床边,和衣而眠,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两日过得倒也安稳,除了晨起的早些,晌午有些犯困外。厨房里的婆子们对我笑脸相迎,毕恭毕敬的疏离。
天葵婆子依然絮絮讲她的做菜经,讲到精彩处眼里会放出光来,如莲花的开落。
送菜的汉子换回了原来的人,相似的黝黑脸庞,只是添了两撇神气活现的胡子,憨厚的笑容里会带出狡黠。出了这遭子事,那唤作文浩的汉子怕是也没胆子再来了吧。
我也懒得再去招惹他这大哥。所谓上阵亲兄弟,不外乎是些半斤八两的相似,臭味相投,一对爹娘生养的,能差出多少去?
八字眉也不再露面,仿佛那五十鞭子抽去了她半条命。从几声议论里,听出她过得并不好,心里受了气,身上受了伤。剪秋自己轻敌酿的祸叫她一人扛着,到头来连句安慰都没有。
世态炎凉呵。
却也不见云堇,那牙尖嘴利,初生牛犊不怕虎,刁蛮而没坏心思的丫头。
问天葵,她笑我的傻气,“蕴戈的眼睛尖着呢,那般伶俐的一个姑娘,怎么甘心困在厨房里?”
果然好钢用在刀刃上。
第三日的天阴着,闷燥燥的热,花香味散在空气里仿佛不会流动的胶质。我起了个大早,想去看看我的午阳花。
刚出门就迎上来一张笑脸,墨荷一脸谄媚的站在我跟前,手里提着个小包裹,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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