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了南门,沿着颠簸的黄土大道,穿过葱葱树林。
进入深林,风忽然紧了,吹得树丛沙沙作响,探头向外看去,天空中已经是乌云密布,天色也阴暗了下来,显然是要下暴雨了。
车厢内,王焯和小叶坐在左侧,两个奴客坐在右侧。小丫头整个头都伸出了窗外,左瞧右看的观赏这林间风景,那几株参天的枫杨、枹树引来她的惊叹声。
风雨欲来,她毫不担忧,反而饶有兴致。
可她这么靠在车窗上左摆右扭的,搞得木车厢“吱呀吱呀”的轻响,连马儿都看她不惯,嘶叫一声,蹄子猛力一蹬地。马车稍加快,车轮碾过一个石块就是一点大颠,搞得王焯屁股一震,身子向上一弹。
王焯怒道:“小叶,给我安分些!”说着他把小丫头拽了回来,按在了席位上,又道:“给我好好坐着。”
雨说来就来,狂风吹开了帘布,雨水扑卷着往里头灌,四人的后背瞬时被打湿,车厢内一小片水洼。奴客见这雨要下大,系紧了窗帘和后门帘。车厢内阴暗如夜,奴客点起了青铜牛灯,亮起一片昏黄的火光。
雨势加大,豆大的雨点砸下,打得顶棚“噼里啪啦”的直响。小叶此刻不能探出头去看风景了,盘腿默默坐在车上,环顾狭窄的车室,嘟哝着小嘴,觉得好生无聊。
前头的车夫被雨淋惨了,叫屈道:“哎呦,这雨弄得我眼睛都糊了,这马也快辨不清路了。”
王焯道:“前面可有什么躲雨的地方,先去避一避雨吧。”
一奴客道:“回公子,我记得有个山下的废弃道观,在前方一里内,让马车驶到道观门前就好了。”
忽然,隐隐听到“踏踏”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人从后头飞快追来,与马车擦肩而过。
地上的雨水被那人溅起,显得脚步声异常响,马也被他吓得举起前蹄,一声长嘶要往一旁转弯逃去。灰马这一通乱跑,晃得车厢剧烈颠簸,差点侧翻过去。四人在车厢内一时惊慌,忙扶住了车窗稳住身子。青铜牛灯被震倒,快燃着了蒲垫,王焯立马将它立起,用袖子扑了几下火。
幸好车夫眼疾手快,一个劲的勒缰绳,才将发狂乱跑的马给制住。
王焯探出窗去看那狂奔的人,只见一个披着蓑衣,带着竹笠的人影,匆匆向前飞跑,脚踏得泥水四溅,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滂沱大雨之下。
王焯惊道:“这人跑得可真够快的,这要是百米该有九秒了吧!”
小叶“咦”了一声,问道:“什么百米九秒?”
王焯拍了下她的头,干笑道:“就是说这人跑得很快,快得都能飞了。”他心道“莫非这还是有轻功的绿林好汉不成?……不过,看那速度还能接受,不夸张,飞不了。”
出了泥泞的林间小道,往左拐,山下一座破落的道观。马车刚到了门前,又撞见那个披着蓑衣的人,他正站屋檐下躲雨。蓑衣人一看有人来了,面色不喜,将湿竹笠压低遮住脸,低着头“噌噌”几步窜出了道观,又和王焯等人擦肩而过,冒雨离去。
“搞那么神秘干什么?刺客?”王焯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入得院来,杂草丛生,满目疮痍,主堂“洞及殿”的牌匾也歪了,漆字暗淡无光,结上了蛛网。走进堂来,里头香案、盏盘、铜灯破的破,碎的碎,一片狼藉,灰尘更是少不了了。堂内正中的老君像已经断了左胳膊和肩,长须上挂着蛛网,一只风蚀的眼睛上停着一只蛾,位置恰当好处。
王焯一环顾,道:“这道观也荒废了许多年了吧,怪可惜的。”
奴客唯唯的躬身道:“公子,这道观原是五斗米的,前些年城里信道的人少了,没香油钱,就给废了。”
“原来是五斗米道。”这个王焯记得,五斗米道就是天师道嘛,这东晋信道的人远比信佛的人多,小道观遍地开花,每个城、每个郡都有好几个道观,信徒广博。
两个奴客办事倒是勤快,搬出一个缺角的矮桌案,抓了把草杆抹去灰尘,恭请王焯和小叶坐下。
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上车继续赶路,淌了不少水洼,行了两里多路,便到了王氏别墅。
穿过庄园,来到别院门前,已早早有门僮候着,见马车来,上前迎接。王氏别墅的院落还挺大,花草纷纷,槐杨郁郁,楼阁林立,典雅又不落富丽。
奴客领路,一直到了后书房,听到屋内有人在激烈的争论,粗略一听,一人道“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故君子以德为势,厚德载物!……”
又一人道:“非也!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君子以容民蓄众,以行树德!”
王焯在门外听着似懂非懂,二人大致都在用《易经》中的卦辞来推导出哲理,做清谈辩难,也就是在开哲学辩论会。这辩的是老庄哲学,王焯最头疼的就是这些,都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高深玄学。
其中一人嗓子扯得高的,正是王谧,另一个王焯就不认识了。两人掉书袋掉得喉咙嘶哑,又论了几句便停了,也不知谁胜谁负。
听二人像是辩论完了,王焯让小叶候在门外,自己推门而入,只见屋内有一横一纵两张长案,横置长案对坐两人,一人是小白脸王谧,另一人是一穿青色葛衫的中年文士,三十几岁,方才辩难的正是此二人。中年文士旁岿然站着一个健朗的男子,衣衫有些湿,王焯觉得有些眼熟,再细一看,原来是路上碰到的蓑衣男子。
另有一个略显矮胖的年轻男子,身着白色长衫,坐在纵置长案旁一个人摆着棋局。
辩难半天的王谧喝口水润了润喉咙,见王焯来了,微笑着上前迎接,将王焯介绍给了其他二人。中年文士起身,对王焯点头示意,而那胖子无动于衷,还在敲着黑白棋子,研究他的珍珑棋局。
中年文士也不行礼,浅笑着迎着王焯入座,道:“我已听稚远说过你,你的画作也确实珍异……来,请坐吧。”
王焯随着中年文士一同坐下,道:“阁下过奖了,在下不才。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如此一问,王谧愁着眉头看了王焯一眼,一言不发的做到对面。中年文士停顿了一会儿,道:“在下陈度。”
王焯不解,他还以为王谧找他来时引荐太原王家的人,怎么是个姓陈的,有古怪。
他一礼道:“陈君。”
中年文士陈度笑道:“王郎不必多礼。”
王焯问道:“不知陈君和稚远兄找我来有何事?哦,还有那位是……?”指向那个埋头下棋的胖子。
王谧一笑,对胖子喊了一声:“国宝兄,王焯来啦!”
“国宝?”王焯一奇,再一打量,这名字跟那体型……嗯,还挺般配的。
那胖子闻言,这才猛然惊醒,丢下了一枚黑棋子,抬眼一看这新来的人,失声道:“啊,你就是王焯?!”
王焯点头称是。胖子国宝大笑,起身大步走了过来,王焯也站起来打算和他道了礼什么的。可国宝走过来往王焯身前一战,忽然有些尴尬,原来他比王焯矮了半个头,想拍王焯的肩觉得有些别扭。
国宝嘴角一歪,忙退后一小步,一扶袖道:“我该称呼你——炎明兄是吧?在下王国宝,幸会了!”
哦,原来他才是王家的人,莫非这人便是太原王氏?王焯疑惑的看了王谧一眼,王谧不知就里,呆了一会儿,莫名点了点头。王焯一询问,王国宝不答,转而说道:“炎明兄,我见你那副《红蕊侍女图》颇为奇特,想必你的棋艺也是与众不同,不知你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这人还真是个棋痴。王焯心道:也罢,你想先搞娱乐再谈正事,那我就慢慢来好了,客随主便嘛。王焯道:“略通棋艺,向国宝兄指教一二吧。”
奴婢往香炉里加了檀香,淡淡的烟飘散室内,王谧和陈度都默默的坐在王焯和王国宝旁,看他们对弈。晋时的围棋是有座子,不贴目,先行占很大优势。
王焯也是学过围棋的,水平业余,没兴趣考段位,毕竟绘画才是他的最大爱好。
一婢女上来整理了棋子,王国宝让王焯执白先行,王焯顿了顿,提议道:“不如我们按照古时规则,不用座子,先手贴三子,如何?”
王国宝觉得奇怪,看了看其余二人,许久他点头答应,拿去了四角座子。
此时,陈度对身后那蓑衣男子摆了摆手,蓑衣男子点头,走过去对王国宝附耳说了两句,王国宝听罢轻声“哦”了一句,抬头注视着王焯。王焯不解,他们搞得气氛这么怪异干什么,像是给自己设了局一样——棋盘是局,书房也是局呀!
王国宝莫名其妙的问道:“炎明兄现居于城西江家吧?”
王焯道:“对。”他家起火搬到江府的事,王谧显然派人打听过,是知道的,王国宝这是明知故问了。
王国宝犹豫了一会儿,微笑道:“你在江府住得如何,似乎比不上彭城刺史府吧?”
“啊?!”王焯大惊,大力用棋子敲了一下棋盘。
他心道:王国宝如何会知道的?!我的身份已经被他们调查清楚了?那国宝是不是太原王氏的人?
他抬头暗叹一声:如此也好,一切都挑明了,这不正是自己期待的机会吗!只不过,这个机会来得太早了些……不知我这个敌国的潜逃犯,他们会怎么看待,就怕是笑面虎,来者不善啊!
王焯肃然的看着王国宝,不回答,重重的敲下了第一颗白子!
众人一看,满脸愕然——落子之处,竟是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