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一直在当当当地开着,街外的灯光偶尔隔着车玻璃映进来,叫人有一些晕眩感。随着电车的行驶的上下颤动,乔月白望向窗外,原来世界也是颠簸的。到站的时候电车停下来,一切又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有人上来,又有人下去,像是只有她一个人始终坐在这里。
再行过几站就要到家了,乔月白突然十分想任性一下,就随着那电车一直走下去,走到终点。她这样想着,有些恍惚,扭头瞥了一眼电车门。
只一眼,尽管在不分明的黑暗里,她却看见了那个人。
杜段生低着头从车门走进来,走得从容不迫。每一次他都是这样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却又不紧不慢,仿佛就是该存在那里的,就是要她去看见他。
乔月白的胃变成了一只气球,空气全被抽空了,紧紧皱皱的挤压成一团。她竟想不起去叫他,直挺挺地坐在原处。眼见着杜段生抬起脸。他就要看见自己了,乔月白心里想。
果然,杜段生看见她,整个人便愣在了原地,连视线也没有丝毫的偏离。
乔月白心里泛起一阵甜蜜的感觉,他原来也是惊喜的,并不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他也是想见她的。
可是只一瞬,杜段生已经恢复了笑容,朝她走过来,嘴里淡淡道:“乔小姐,我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乔月白手指间刚开出的玛格丽特顿时因为失去养分而枯萎,哀哀地跌碎了。她也笑起来:“杜先生。”
杜段生在她身边坐下了,问道:“是出去玩了吗?”
这绒线手套怎么这样恼人,她身上的衣服怎么这样臃肿,乔月白恨不得从车上逃下去,却回答道:“嗳,去同学家了。”又问道:“杜先生,你怎么会来坐电车?”竟是问得这样尖酸刻薄的,乔月白一说完便后悔了。
杜段生并没有介意,笑道:“你怎么偏认为我不会坐电车?”
“杜先生是少爷,总不是坐汽车,要么是包车的。”她向来是温和的一个人,可是在他面前,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对她礼貌,可是她连嘴巴也管不住,说话中都带着怒气了。也许就是因为他太礼貌了,才叫她忍不住委屈,他凭什么这么生疏地对她说话!
杜段生愣了愣,并没有看她,也没有接话。乔月白脱下一只手套,用那只手去掐戴了手套的掌心,沉默了半晌,她的道歉已经到了嘴边,杜段生却轻声开了口,道:“我知道你以为我是纨绔子弟——并不是这样的。”
乔月白等着听他下面的话,可是杜段生却没有说下去,只一句,便生生打住了。
她不再说话,扭头望向窗外,又觉得疲倦,将头靠在椅背上,耐心似乎是耗尽了。电车里暗汇成一顶保护膜,难怪那些太太们要戴面纱了,原来是为了这种隐藏起面目的安全感。母亲死在她背上的一幕突然涌进记忆明显处,当时她没有哭,却是又叫又喊,像疯了一样,医生护士们都拿她没有办法。
母亲身体上被盖上薄薄一层布,那布白得并不干净,看起来污糟糟的,使得母亲整个人像是一只肠粉,透过半透明的皮,还能看见里面各式各样的馅,五颜六色混杂在一起,有种巴黎圣母院式的惊悚感。
父亲和大姐都以为她从头到尾一滴泪也没有流,怕她是吓傻了。时间久了,她也愿意相信自己是没有哭的,宁愿自己是傻了。可是月彼却在那天及那天之后的许多个夜里被她的哭声弄醒,她并不是醒的时候哭的,而是在梦里一遍遍的回味母亲躺在那里,像一只肠粉。
月彼开始的时候有些害怕,后来不怕了,会轻轻地去拍她的背。感觉着小妹有节奏的小手掌,她又能渐渐地睡过去,醒来之后,月彼不问,她也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快到站了,乔月白似猛地被惊醒,戴好手套,踉跄着站起身来,双手习惯性地拍了拍大衣下摆,等站稳了才回过身微微一笑,道:“杜先生,我先走了。”说完也不去看杜段生的神情,直直地下了车。
其实她应该看一看的,因为杜段生也站起身来,跟在她的身后。
乔月白感觉到了,一下车便转过身去。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呢绒大衣,围巾是灰的,上次没有戴手套,这次却也戴了,同样是灰色的,整个人像是从葬礼里回来的一样,正面对着她,离得很近,他今天没有喷古龙水,她都可以闻见衣服里窜出的薄荷脑香气。
她将自己的手也伸出来,四只灰扑扑的手摆在一起,带着默哀般的情绪。
杜段生注意到了,低声道:“嗳?你买了付新手套。”乔月白沉默了半晌,道:“你也买了。”杜段生搓了搓手,眼睛却望向一边,道:“其实我替你也买了一付。”又加了一句:“是粉红色的。”乔月白耐不住笑了,歪着头问:“那你怎么不送给我?”
“不是都有了么?还需要我送什么呢。”杜段生回过头来,看着她,微微笑道。
乔月白用牙齿轻轻咬住下嘴唇,怕欢喜得太露骨,道:“自己买归自己买,你送的不一样,作不得同一件事。”
杜段生不说话,过去同她并肩站着,乔月白疑问地看向他,他也看着她,带一点点狡黠的。突然,他伸手拉住她的手,看了看马路左右两边,拖着她跑起来,跑得飞快。
乔月白闭上眼,任杜段生拖着她跑,假若他愿意带着她跑,那么她便愿意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他去牵她的手,在她看来就是安全的。假若一辆汽车开过来,她也愿意这一刻同他一起粉身碎骨。只有她的腿在跑,可是人早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没有想过这一刻是以这样的形式到来,但是却已经设想过了千回百次。
可只短短的一分钟,人已经到了对街,杜段生立即松了手。
手突然失去掌控,乔月白睁开眼,去看杜段生,他也在看着她,哀哀的,又是小心翼翼的,视线忍不住从她脸上移开,脸上却习惯地笑着,道:“快回去吧。”
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在餐厅里吃一道美味,正吃得欢欣鼓舞大快朵颐,服务生却突然走过来将菜收走了一样。乔月白忍不住要愤怒,回道:“你为什么要管我回不回,我不回去,不想回去,你不要理!”说完扭身就要朝同家相反的方向去走。
杜段生一把扯住她的手臂,几乎是哀求:“月白,你不要任性。”
他终于是叫她月白了,再也不喊乔小姐,同张小姐李小姐伍小姐区分开来,乔月白停下脚,深吸了一口气,回身低低地问:“段生,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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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有点奇怪喔?我也觉得。只是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肠粉的比喻了。
P.S.为了不奇怪,就换个正常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