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色刚刚亮,那光一丝丝,一缕缕,渐渐瓦解掉冬日清晨的黑蒙蒙。只有棉被里是暖的,一旦将手伸出去便即刻体会到僵到骨子里的感觉。但是乔月白并没有丝毫觉得寒冷,相反,这个冬天对她而言已经脱离了自然规律,闭上眼就可以闻到香草气味,像来到伊甸园,推开大门,便看见一节高过一节的繁花。
是第几天了呢,第十天了吧。
杜段生几乎每天都接她一起吃午饭,是在那家叫三无的馆子里头,就在学校附近。店子很小,招牌也没有一个,走过去很容易便忽略了。第一次进去的时候,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四张桌子空落落地摆在那里,只看见一个小大姐坐在后面染指甲,染好了六只,手指尖红艳艳的,配着青葱般的手指,倒像足了富家太太。
她正觉得奇怪,杜段生垂下头在她耳旁低声说:“你并不要看它小,却是顶好的。”
这样一个馆子,能好到什么地步呢?乔月白正在思忖,杜段生已经拉着她坐下了。小大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懒洋洋地起身走过来,问要吃什么。她愕然,正想开口问有什么菜,杜段生随口便报了一串菜名。
小大姐迟疑了片刻,道:“我去问一问有没有。”说罢回身将店堂后面的帘子一掀,低头钻了进去。
乔月白揶揄道:“我怎么没有见到顶好?”
杜段生但笑不语,自己起身去拿了两双碗筷,道:“你要是知道这家店的名字,就会觉得有趣了。”
乔月白很好奇,却不问,笑眯眯地盯着杜段生,好让他自己告诉她。杜段生取出一方手帕,细细地将筷子擦干净了,才轻轻地横架在她面前的碗上,嘴里道:“叫三无,一无名字,二无老板,三无菜单。想吃什么便说,里头能做就做了。”
这时候小大姐回来了,道:“有的,你们等一等嗳,正在做。”
也不等人回答,她已经走回了自己的小角落,接着染那剩下的四只指甲。乔月白仔细看了她一眼,回神对杜段生笑道:“谁讲说自己并不是纨绔子弟的?要不是,怎么能找到这样的地方。”
杜段生用手轻轻叩着桌子,宽容道:“也只有你才将这两件事情合在一起说。”
聊过几句,菜便上来了。头一盘是生煸草头,苜蓿叶子青翠油润地摊在盘子里,还热气腾腾的。杜段生抬起筷子,摆出要抢的架势,道:“快尝尝,不快些下筷子,我便要吃完了。”
乔月白慢吞吞地去拈菜,杜段生却和她拈的是同一块地方。她道:“你松手。”杜段生并不松,反而一筷子将菜夹起了,从她的筷子间抢下来,往自己嘴边送去。
她正要嚷,那菜已经在空中转了个圈,稳稳地落进了她的碗里。
一时间只是愣愣,杜段生道:“发什么呆呢,快些吃吧。”
乔月白看着他,半晌才低头去吃菜,柔软鲜嫩的菜叶混着咸鲜味溶入嘴里,把他的温柔也吃进了胃里,难怪是这样美味。
待菜一一上过,他们吃掉了七七八八。杜段生问道:“饱了吗?”她道:“嗳。”突然想起那句老话,抓住男人的胃便是扣住了男人的心,对她也未必不是如此。英文里有一个词叫做butterfly,讲的便是爱情时胃里的翻腾感,胃里的震颤原来是反射出心里的悸动。
而今天是礼拜六,杜段生说好下午要来接她去看电影,还只是清晨,她已经觉得难耐了,月彼还在一旁熟睡,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支撑点。眼见着黑暗全部被拨开了,天空变成了一片苍茫茫的白色,云层太厚,看不见太阳。
外头早已热闹起来,是上海早上的忙碌气派。
乔月白再躺不下去,起身下了床,果然是很冷的,她忙从椅子上拿起一件棉袍穿了,又顺势坐下去。桌上摊着乱七八糟许多书,是昨天晚上看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她稍微收拾了一下,看见摆在桌边的粉色绒线手套,不自觉微笑起来,从屉子里抽出一张信纸。
心里不知道怎么有这么多话要对他说,每天见面不够,却还想给他写信。写了信,又不叫他看到,只是自己藏掖起来。就像她自己的心,像多云天里的月亮,时而亮敞敞的跳出来,一会儿却又隐不见了。
她抬笔写道:“段生。”
只是两个字,却可以念到不知疲倦。像是施了法术,念一遍,心里的印子便加深一道。娟秀的小字长到了心脏上面,任谁打开胸膛,第一眼便能够清楚地看到。
可是却又不知道写什么,说什么好呢,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她想他。
“你知道,我原并不是这样的人。你是怎么办到的呢?叫我什么话也可以对你说。我们之间的事情,父亲,大姐,小弟小妹,甚至是爱丽丝,我谁也没有告诉过,怀揣着这样一个秘密,却并不感到沉重。以前总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现在有你陪在我身边,是过去想也不敢想的罢。”
写过一段话,乔月白将笔搁下了,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于是手忙脚乱地将信纸揉成一团,就要往垃圾篓子里头扔。
“谁是段生?”是月彼。
乔月白定定地坐在原地,努力放松了一刻,回头淡淡道:“并不是谁。”
月彼原是睡眼朦胧的,这时候眼神却亮起来,狡黠道:“二姐,你不要骗我。要不是谁,你这么紧张作甚么。”又道:“还在偷笑。”
她是笑的吗,怎么自己并不知道。乔月白伸手摸上脸。
月彼嘻嘻笑起来,道:“还不肯相信。”说着从架子上拉下一面镜子,将镜面对着月白拿稳了。月白朝镜子里看,原来唇角真的是向上翘的。她一张脸都清淡,只有嘴唇丰满,带了轻微的弧度,将整张脸都带得生动起来,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
月白忍不住,扑哧笑出来,搪塞道:“早上起来笑一笑也不好?”
月彼认真道:“平日里见你笑,总不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只有今天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