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将车开到了黄浦江寂静一蔽,杜段生把车泊了,去副驾驶座那边替乔月白开门。这时的天色还亮,白轧轧的天一直漫到江里去,同那黄腾腾的江水溶成一体,从嘴里呵出来的暖气都是白色的,这一点点的暖很快便消失在空气中。
乔月白扶住杜段生的手从车上走下来,想到是去看电影,她特地穿了一双高跟鞋,穿得还不熟练,有一些咯吱咯吱歪扭的倾向。两个人朝江堤走过去,杜段生牵着乔月白的手慢慢地走,怕她不小心摔着了,嘴里道:“这是第一次见你穿高跟鞋,其实不习惯穿,也就不用穿。”
“总讲穿高跟鞋能显得较为风情。”乔月白笑道。
杜段生道:“你还需要再增加什么风情呢?对我来说,已经够风情了,再讲究风情,便是给别人看的了。”
乔月白笑道:“你真自私,叫别人看一看也不好。”
杜段生开玩笑道:“谁愿意叫自己的女人随便给别人看呢?”
他说她是他的,乔月白的心地抽了抽,像浮入了一场梦,江面上的风滚滚地吹过来,哧啦一声就要把这场梦撕破,她不甘心,用力地扯回来,几乎变成碎片的梦又勉强地聚成了一整张。
在堤岸旁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杜段生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叠了几道,铺在灰泥上,淡淡道:“坐吧。”乔月白道:“我哪需要这么厚呢,少叠一道,你也好坐。”杜段生道:“地上是凉的,仔细生病,厚一些好将寒气都隔开来。”
乔月白道:“那么你坐,我也用围巾铺一层。”说着就要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杜段生不让她解,笑道:“这边风大,灌进了脖子里得了肺炎总不好了。”乔月白道:“你就不怕生病。”杜段生道:“我身体好,不用怕。就算真生了病,也有你照顾,要是两个人一起生病了,不是要双双躺在医院里干瞪眼!”
乔月白这才坐下了,笑道:“你倒想得好,要病了,往病床上一摊,就叫我去照顾你。”
杜段生笑道:“你不愿意照顾吗?”
乔月白道:“我是愿意,就怕太多人照顾,我抢不过来。”
杜段生挨着她坐下了,道:“可我偏只愿意你来照顾我。”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一起抬头去看那天,只一会儿功夫,天上就像拿淡墨汁染了一道,悠悠地变成了灰色,水渐渐地涨起来,行驶在江上的轮船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呜呜”声像某种哀乐,又沉重又昂扬,唱和着乔月白颠簸的心境。杜段生道:“我念书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到这里来坐一坐。”
乔月白不说话,听见杜段生接着说:“有时候我也恨,恨我的家庭。我父亲是那样一个人,除了鸦片和钱,大概什么也不在乎了。他一生娶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不幸福。你不知道,我母亲原是姨太太,后来病死了,才将我过继到了大太太下面。家里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大太太将我当亲生地去养,她真可怜,没有人陪伴她,就只能把所有心血都投入到我身上。可是她希望得太多了,我受不了,念大学就慌慌张张地逃开了家。直到毕了业,生意不大好做了,父亲才想起来我是杜家唯一的儿子——”他突然顿了顿,扭头对月白道:“不说了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你肯定要觉得厌倦了,一个男人,怎么啰啰嗦嗦地抱怨这许多呢?”
乔月白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并没有觉得厌倦,我只怕——怕你什么都不对我讲!”
杜段生笑起来,伸手去搂住她,道:“月白,你现在这样说,是因为还不了解,以后听多了我的唠叨,怕就要嫌烦了。”乔月白低声念道:“我一辈子也不会嫌烦的。”
一辈子对于乔月白来说其实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只不过他坐在这里,她很心安,恍而觉得他仿佛已经和她在一起许多年了。她想到他们两个人的婚礼,应该是西式的,可要是他不喜欢,中式的也可以;再生上一群孩子,不,孩子不能要太多,两三个就好了。既热闹,又不至于闹得人心慌。相对于做新式的职业女性,她更愿意在家里为他做饭,一天一个花样,顿顿翻新。上海菜和广东菜她都会做,将他喂肥了喂怠了,他也不至于想往外头跑,每天一只手捧着她另一只手捧着孩子,等着亲戚们上来串门。七姑八姨看见他们两个,都要羡慕他们恩爱。只一件事她是不能容忍的,绝不能像其他的家庭妇女那样,比如大姐,生了孩子之后就再也不讲究了,多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是污糟糟的一片,总像某种家养动物。她可以不要买太贵的衣服,但一定要是清爽的干净的,凑上前去闻,能够嗅到一股子淡淡的带阳光气的肥皂味。
杜段生低下头去看她,见她眼睛半眯着,嘴上带着隐约的笑,将那两片丰满的唇弯得模糊。他的心也随着那两片唇变得生动起来,可又怀有一种被悲怀的怜悯,对她的,也是对自己的。但是这片刻的温存也是快乐的,何必要将这种快乐打破呢?
天色越来越暗了,远处的霓虹灯都闪闪的亮起来,只是照不亮他们两个人的脸。杜段生扭过头去看,不像是夜晚的那种黑,而是有预谋性的下雨前的黑。
乔月白也发现了,道:“咦,可是要下雨了?”
杜段生道:“怕是还不小,你饿了吗,我们去吃饭罢。”
才说完这句话,就开始有丝线样的雨划下来,杜段生笑道:“怎么像是夏天,雨一会儿就飘下来了。”乔月白道:“大概是我们没有注意到要下雨的原因。”说得有点不达意,但是他听明白了,道:“快到车上去,免得一会儿被雨淋了。”
雨已经由丝线变成了细颗粒的水钻,乔月白连忙站起来,转身去拿杜段生的围巾,一没有注意,捏在手里的手套掉了一只进暗哑的江水中,她惊道:“呀!”想要弯身去捡,可江水因为天气的变化而转急了,眨眼的功夫,将手套卷开了三四米。
杜段生担心她安全,拉住她手臂,道:“一只手套而已。”
乔月白不肯走,急道:“你不懂得!”
眼见那只手套又被卷走了几米,杜段生看了一眼她迫切的神情,心念骤转,好歹他还可以为她做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