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段生载乔月白回了自己的公寓,只有一间睡房,皮质大床卧在房间正中,床头铺着一张厚地毯,窗前挂着坠沉沉的夜蓝丝绒窗帘。乔月白去洗澡,杜段生将暖气开了,这才打开衣柜。衣柜是嵌在墙里的,里面挂着层层叠叠的衣服,从春天到冬天的,归类齐整,依次别开,拥挤的一片全是黑白灰蓝色系的男装。
他站在衣柜前,犹豫片刻,弯腰拉开最底层的屉子。
屉子一拉开,便溢出一股子淡粉般的香奈儿五号的味道,满目花团锦簇,米白色丝绸睡衣,海蓝色晨衣,紫罗兰色乔其纱旗袍,杜段生定了定神,将晨衣取出来。一动手,他便瞥见藏在下面的黑色亮闪闪的一角——是件黑丝绒镶水钻的夜礼服,杜段生大三那年遇见她的时候,她就穿的这件夜礼服,朝他似笑非笑道:“我叫曹晚佩,你呢?”
这么久了,原来她仍徘徊在这里,杜段生手一抖,晨衣掉到地上,那海蓝色漫溢到他的脚边,仿佛是塞壬在里头吃吃地笑。
听见浴室的门咔嚓一声被扭开了,杜段生急急蹲下身将晨衣塞进屉子里,咚地一声关上,又起身从衣架上胡乱抓了一件衬衫。
刚将衬衫扯下来,乔月白走到他房门前站住了,身上穿着他的浴袍。袍子太大,她用浴袍带子松松地系在身上,牛奶糖似的皮肤从衣领里漾出来,脸被润湿的黑发遮掩得不分明。
杜段生有些恍惚,几乎要脱口而出道:“晚佩。”
“段生?”乔月白道。
她在车上对他说出那样几个字,暗中看不清楚杜段生的脸,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着的,却没有让她觉得害怕。他静静地看着她,最后道:“月白,我不会当着你的面撒谎。对你的感情,原本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经过今天的事情,我对你,你对我,都会有一些爱了吧。”
不是晚佩,是月白。杜段生醒过来,自嘲地笑了,她们原来是有一些像的。都懂得怎样叫他揪心。
他走过去,低声道:“好些了吗?”
乔月白嘶着嗓子道:“嗳,你也快去洗个热水澡罢。”
“先同你那个女朋友——是叫爱丽丝对吗,你还记得她的号码吗,同她打个电话,叫她替你送些衣服过来。一会儿我送你们回去,让她送你上楼,免得你父亲担心。”杜段生道。
他想了想,又道:“等一等,我先叫一些菜上来。”说罢转身去床头拨电话,边回头对乔月白道:“你快进床上去,不要再凉了。”
刚才回来的时候,虽然他只是开着车,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明明是最亲密的。现在到了他的公寓,他处处这样周到,感觉却突然生疏了起来。乔月白默默地坐到床上去,眼见的都是白苍苍一片的墙壁,床罩子是和窗帘一样的夜蓝色,可床单也是白色的。桌子和衣柜都是简洁的芝麻黑,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这样几种颜色,唯一不同的是那只地毯,灰灰地趴在床前,像一块脏抹布。也许曾经也是白色的,只不过落了尘染了灰,终年未洗,终于变灰了。
她这样疑心了一下,想低头去检视一番,最后却没有动。整个房间都被收拾得很干净,不见得光留着那块地毯不去洗。
杜段生报了几样菜名,道了声谢后便挂上电话,一回头发现乔月白正在发呆,问道:“你在想什么?”
乔月白被声音唤醒,迷糊地看着杜段生,道:“嗳?没什么。”
杜段生笑起来,随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不要发呆,你还记得爱丽丝家的电话?”乔月白道:“记得。”杜段生将手缩回来,道:“你同她说一声。我去洗澡。”说完去桌上找了张纸,在上头写下家里的地址,回身递给她,随后便从衣柜里拿了几件干净衣服出房间了。
乔月白盯紧房门,他的手似乎还逗留在她的头发上,可人已经不在这里了。要不是湿的头发贴着脖子,她几乎要怀疑今天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她低头看手上的纸,发尖突地坠了滴水,晕染了一个字,准确地说是个号码,2,他的字如同他的人一样,干净且飘逸。她看着那几个字,想哭却忍住了,抬手去拨电话。
那边是吴妈接的,道:“喂,这里是董家。”
她道:“吴妈,我是乔月白,董小姐在不在?”
吴妈道:“嗳,乔小姐啊,小姐出去了。要不然你留个号码,一会儿小姐回来好拨回去。”又道:“乔小姐像是病了?”
她是病了。乔月白痛苦地想,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她的心发了疯。她拼命将泪憋回身体里,欲扭头问杜段生号码,看见空空的房间,才想起来他去洗澡了。她想叫,嗓子里却发不出喊声。那边听筒里传来董太太的声音,在问是谁的电话,吴妈正在回话。
这个世界太嘈杂了,只是所有生气勃勃都隔在了她的身外。她的身体被一只肥皂泡沫包裹住了,戳不破敲不碎,她只是听到别人在说话,吵得没完没了。她想叫他们统统封住嘴,可是没有人理睬她。泡沫外的人依旧各过着各自的生活,在污乱的生命中翘首盎然地蓬勃着。
然而她呢,她连对一个电话号码都束手无策!
不如叫她死!叫她就死在江水中!
乔月白一只手扯紧了电话线,差点让电话整个儿从桌上翻下来。这时她看见电话机下压着一张小小的纸片,是一串数字,她仔细去看,没错,是电话号码,上面还写着一排小字,很潦草,但能认出来是:“段生,不要再忘记号码。”
她的心急速地掉下到脚跟处,却努力稳了稳情绪,先将号码报给了吴妈,又问道:“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吴妈犹豫了一下,道:“乔小姐,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太太有事叫我,我要去忙了。”说完便匆匆收了线。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乔月白愣了一会儿,将电话线收了,拿起那张小小的纸片看起来。是谁将这张纸片放在电话机下?这样温情的语言,想必是个女人留下的了。那么他还有别的女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也是了,像他那样一个男人,她凭什么去征服驾驭?她有什么?她什么也没有,竟然还以为他多多少少是有一些爱她的。
自己实在是太可笑了!
乔月白想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只是这个下午,这个晚上,实在是太漫长了,她疲惫得连眼泪也没有了,一切都是凉的。乔月白手中捏着那张小小的,卷成一团的,几乎毁掉她全部希望的纸片,窝在床里沉沉地睡过去。床单上还有杜段生的气味,古龙水和着香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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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塞壬:又译作西壬,她们的别名是阿刻罗伊得斯,意即“阿刻罗俄斯的女儿们”。塞壬用自己的歌喉使得过往的水手倾听失神,航船触礁沉没。
看着这一章,突然想起王菲那首歌,《影子》。因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