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段生没有想到她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一时愣住了。
他可以带她走。但是走了之后呢?
半晌,杜段生一把将乔月白扯进怀里,轻声道:“你不要说赌气话。”
确实是赌气话,乔月白悲戚戚地想,刚才的勇气似这屋里的暖,被刮进来的北风卷得一干二净。他放不下,她又何尝可以真的放下。原来真的只能是这样了。她躲在段生的怀里,只希望永远记住这一刻,记到天荒地老。
杜段生感觉到她的心意顿转,痛得几乎要抽搐,茫然地去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针才指到了九点。从下午见到她,到现在,竟不过五个钟头。他们死也一起死过了,生也一起生过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却要一起去计算分开的那一天是什么时候来。不,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他咳了一声,像把那悲的调子咳了出去,温言道:“吃些东西再说罢,你太累了——我们都太累了。”
乔月白木木道:“好。”任杜段生牵着她的手走到摆在客厅另一角的小餐桌前。
杜段生松开她的手,正要去拉开椅子,乔月白似惊醒了般,道:“我自己来!”说着便将椅子拉开了,可并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将桌上的菜摆放好,扭头微笑道:“段生,吃饭了。”
杜段生看着她动作,愣了愣,也微笑道:“好。”坐下来又道:“筷子呢?”
乔月白道:“嗳呀,我竟然忘了,这就去拿。”起身就急急走进小厨房。
听见厨房里窸窣咚咚的响声,杜段生没有起身去帮,也不说话,眼睛却盯着厨房的门口子。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声,水声停了,乔月白拿着两双湿漉漉的筷子和两只细瓷小碗走出来,笑道:“你快自己拿,还要我送到你手边么?真真是被我惯坏了。”
杜段生笑道:“我不但不要自己拿,还要你把饭送到我嘴边才肯吃。”
乔月白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替他盛了一满碗饭,嫌不够,又堆了半碗出来,还不见罢休。杜段生忙一把将碗夺下来,道:“我哪能吃这么多!”乔月白把碗抢回来,用筷子将饭压实了,好腾出空间再添一些,道:“吃不来也要吃,看看你瘦得,人家不晓得,以为是我不给你吃!”
杜段生好笑道:“我哪里瘦了?”
把碗筷递给杜段生,乔月白终于坐下来,替自己也添了些饭,道:“看看人家有了家室的人,一个个谁不是喂得比你肥。少说话,多吃饭,不要看我,吃呀!”
杜段生挑了一筷子菜吃了,看了看她的碗,道:“你自己怎么不多吃点?”
乔月白道:“我不能胖呀,我万一胖狠了,水桶似的腰,岂不是要遭你嫌弃!”杜段生笑道:“你还晓得自己的腰像水桶?”
乔月白赌气地将碗一搁,道:“这还没有顶胖呢,你已经要嫌弃了。不吃了。”
杜段生哄道:“尽听我胡说。你那腰,纤得面条似的,快多吃些。面条味道虽好,总比不过白胖胖的大米饭实在。”
乔月白这才重新笑了,拾起筷子去吃菜,刚尝了一口,顿了顿,道:“这菜都凉了——”
杜段生正埋头吃饭,听到这句话,抬头去看她,搁了筷子道:“是我的错。一个人的时候,热菜冷菜总都无所谓,凑合着也就省事。你吃不惯就别吃了,我们出去重新叫些菜吃。”
乔月白不理,拣了一大筷子的菜,埋头吃起来,塞得一嘴都是,尽自在那里咀嚼。
杜段生道:“月白——”却看见月白抬起脸看向自己,眼里积了一层蒙蒙的水气,脸上却还挂着笑。她嚼了两口,将嘴里的饭咽下去,道:“真好吃。”他怔忡地看了她片刻,什么也没有说,重新捡回筷子静静地吃饭。刚吃了一口,听见月白淡淡道:“段生,明天我再也不会让你吃冷饭冷菜。”
杜段生拿筷子的手僵了僵,又继续吃饭,淡淡回道:“好。”
到这里,两人都不再说话,似是专心吃饭。时钟还在原处滴答滴答响着,窗外的北风依旧嗖嗖地灌进来,却没有人想起身去关窗户。
对面的一家户主从外头应酬回来,来不及开灯就要去关窗,今夜太冷了。他刚站到窗前,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竟有一间公寓没有关客厅的窗,男女主人还坐在桌前吃饭。他摇摇了头,心念:这年头里,总有些奇怪的人物!随后便关了窗,又拉好窗帘,转身去开灯。悄无声息下,城市中又点燃了一个明敞敞的房间。
两个人吃完饭,门铃叮铃铃响起来。杜段生道:“可是爱丽丝来了?”
乔月白正要起身收拾,平平道:“她不会来。”
“为什么?”杜段生边问边去开门,还不待乔月白回答,门已经打开了。
一张涂足了脂粉的圆脸看见他,面露惊诧,道:“杜秘书?”
乔月白听见声音,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走过来,看见果然是爱丽丝,不由得恍惚了一下。董依真看见她,也不顾鞋底是脏的,窜进房里,上来就伸手搂住了她,叫道:“月白!”
她以前并不大喜欢爱丽丝看见自己就腻粘粘地扑过来,可今天,那双圆滚滚的胳膊让她感觉到生命的真实感,活泼的,甚而带一些市井气的。她只是笑,都想不起去问电话里的那通争执。
董依真笑嘻嘻地道:“刚才在车上我猜想了半天,到底是哪个男人。原来是杜秘书。月白,你藏得真好!”并将那笑的目光掠过了杜段生。
杜段生微笑道:“既然是月白的朋友,私下叫我段生就好。”
董依真道:“嗳呀呀,原来都这样亲密了。月白月白,你真不老实,一会儿要统统说给我听。”这才注意到月白身上的衣服,道:“咦,怎么穿着浴袍。衣服呢?”
乔月白笑道:“你别老站在门口嚷嚷,进来我再给你讲。”边拉依真进房,把房门关了。
她的衣服摊在沙发上,还没有干。略讲过原委,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月白穿自己的衣服回去。棉袍撕毁了,就用针线随便补一补,能上身就好。等到家了,直接称累进房,父亲大概也不会多问。董依真道:“杜秘书,你一个大男人,有针线没有?”
杜段生笑道:“现下妇女地位高了,也不要瞧不起男人!”便去房里取。
董依真忙趁机抓住月白细细地问了半天。等针线拿来了,她又嫌冷,起身去关窗户。一时屋里像燃起一团火,轰隆隆将那潮湿的阴霾给扫了出去。一切都变得繁忙了,急匆匆了。月白随意将袍子补了补,刚回房换好衣服,依真就扯着她要走,说艾伦和罗伯特都在车上等着。
乔月白揶揄道:“竟懂得心疼人了?”
董依真脸一红,回道:“不要说我,你还恋爱了呢!”
恋爱,乔月白心里默念了一遍,恋是痴恋,爱是苦爱。在这心酸的幸福中,她回头看了杜段生一眼。杜段生微笑道:“回去罢,记得回去了快些换衣服,免得生病。”她应道:“嗳。”他开玩笑道:“只今天捡芝麻丢西瓜,最后芝麻也没有捞到!”见她默然不语,他又道:“但总有别的。”
及至出了门,乔月白还在想那句话:总有别的。
上车后艾伦和罗伯特都说了些什么,她没有注意,只透过窗户去看那公寓楼。雨又下起来了,先是在窗玻璃上留下成片的小小的水晶丝,而后渐渐地打成一片。噼里啪啦啦,啦啦啪哩噼,敲不完的旖ni,弹不尽的缱绻,唱不清的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