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安是山东人济宁人,今年也不过二十一二岁,生了一张白脸,倒是有几分俊逸,鼻子下留着一撇胡须,看起来颇有精神。不过他人干瘦如柴,一袭青色的长衫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就像是个竹竿套着一件衣衫。
他本是济宁府的一名生员,而且还是廪膳生,每个月都有州府发放的粮食,可供糊口。然而,乱民骤起,逆贼蜂聚,从陕西一直打到了河南来。济宁府本来离河南不远,这乱民竟然打过了河南界,打到了菏泽来。济宁府内,人心惶惶,凡是家有余财者纷纷逃窜。
而这周云安也往南逃,向逃往南直隶。然而在途中,被流民裹挟,稀里糊涂的走了海路,上了大船。后来才知道,这船是前往南洋的。
既然上了船,下船时不可能的。看着那些肌肉发达,眼神锐利的水手,周云安将准备说出来的下船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
怀着忐忑的心情在海上漂流着,船行近月,到达福建。本来在福建周云安可以下船了,不过他忽然好奇起来南洋所谓的“瘴疠之地”,冲动之下,上船继续航行,直到南洋。先是到达了马尼拉,看着那些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西夷人和那些黑洞洞的大炮,周云安觉得不虚此行,果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在马尼拉他并未下船,而是继续航行,直到勃泥。
到达这勃泥之后,他随着一部分人下了船,想要见识一下这记载于文献之中的勃泥是什么样子的。然而,下船之后,却见到的是一些长着东方面孔,只是面容黝黑的明国人。而同在此处下船的那些惹,则是茫然的看着四周的环境。
在船老大和一些人离开后不久,便有几名长得忠厚的中年人来到他们面前,说了一通什么同乡之间相互帮助的话,说是主动来帮助这些从中原迁来勃泥的移民的。
周云安冷笑一声,这天下间那又白吃的午餐。不过这一切与自己无关,自己还准备回道船上,继续游历呢!
这些话让众人犹豫不决,那几名中年人赶紧趁热打铁,再次许下种种好处。正当移民们准备收拾行李跟着这几人一同离开时,忽然,站在一旁从未说过话的一名年轻后生忽然开口道:“大家千万别信他们的话!这些人是来搜刮你们的钱财的!只要拿到钱财,他才不会管你们的死活呢!”
那几名中年管事立刻认出来这人是跟在杨清身边的那位徐进,正要出言反驳时,却见那徐进已经开始现身说法了。
“我徐进和舅舅当年来勃泥的时候,也是这王臣业的人将我们接走,然后用各种借口让我们拿钱出来,或是吃住,或是租赁店面做生意,所有的钱都由他们收走了。后来呢,我们钱财耗去大半,最终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我表弟性子急躁,待王臣业出来,便抓住他让他给个说法。正是因为这样,这王臣业便要将我们一家赶出勃泥。多亏杨清老板收留,我们一家才在勃泥扎下根来!所以啊,诸位老乡,你们可不能听信这些人的话啊!”
有人现身说法,众人再次犹豫起来。
马修斯见状,轻轻一笑,在徐进耳边嘀咕了几句。徐进眼睛一亮,再次说道:“我知道,你们心头存有犹豫。但是我徐进敢对天发誓,刚才所言句句属实。”转过头来,看着那几个面色铁青的管事,挑衅的说道,“你们敢么?”
“好了,二位,你们也别吵了,不就是一些中原移民么?有什么吵的!中原战乱,每天有多少人背井离乡啊!若是杨老板想要人手,来广东福建一趟,就可以拉到成百上千的人!好了,这次由我做主,一人分一半去!”当徐进在码头上向众人赌咒发誓的时候,王臣业则是和杨清在酒楼内展开了唇枪舌战。二人你来我往,一句接一句,直让郑鸣骏心烦,当下出言制止道。
这郑鸣骏本来就对杨清存有好感,自然帮着杨清说话,再加上杨清说的那番话,细细想来,也确实如此,王臣业的做法已经败坏了郑家的名誉。不过这王臣业乃是郑家长久以来的合作对象,也不能一棒子打死了,所以郑鸣骏分出一半的人给杨清,算是给王臣业一个小小的教训。
王臣业心头不满,正要说什么时,那郑老大拉了他一下,只好将话语咽了回去。
“是啊,中原板荡,天下纷扰。在下来南洋之前,那里便是内有逆贼叛民之乱,外有建州鞑子之患,兼之朝廷财政亏空,入不敷出,养兵不利,使得乱民四起啊!也不知如今的情势怎么样了!”杨清听到郑鸣骏的话语,在向他点头表示感谢之后,缓声说道。
杨清此言却是引起了郑鸣骏和郑老大的共鸣。郑鸣骏之父郑鸿逵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所以对于朝中情形十分了解。而郑鸣骏本人乃是由功名在身,乃是泉州府的一名生员,虽不是廪膳生,却也是增广生。对于这朝中局势变化自然十分关注。
“局势虽然糜烂,但却并非全无生机!洪承畴洪大帅与李贼战于川北,大破之。李贼自还陕西。张献忠同样在谷城向熊文灿熊大帅投降。平靖内乱,指日可待。至于对建州鞑子,只需严防死守便是!”郑鸣骏轻描淡写的说道。
杨清“哦”了一声,却是叹道:“就算李自成、张献忠被镇压又如何?这天下已然乱了,一处民变,四方响应,此乃天下将乱,国之将亡的征兆。况且反反复复,剿了又生,生了又剿,这受苦的终究是天下百姓啊!”说着,杨清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
郑鸣骏盯着杨清,目光炯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郑老大发出一声轻叹。
见到这种情形,杨清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了,当下笑道:“在下年少无知,徒生感叹,实在是贻笑大方啊!哈哈,少东家、郑老大,切勿见怪!”
郑鸣骏却是笑道:“杨兄哪里话!杨兄见解,与在下不谋而合。来来,为兄与杨兄弟喝上一杯!”
杯酒下肚,杨清再次长叹道:“少东家啊,我等漂泊南洋,如同无根之萍,每每仰天望月,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今日在此见得少东家、郑老大,如见亲人啊!来来,再喝一杯!”
此话也勾起了王臣业的思乡之情来,只见他怔怔的握着酒杯,望着饭桌之上那些盘碟。
当杨清喝得半醉和众人再次来到码头时,徐进和那些王臣业的管事正恨恨的对视着。
杨清将徐进叫过来,问明事情缘由之后,对徐进道:“好了徐大哥,咱们不和他们争了!郑家已经决定将这些人分出一半来交由我们安置!”
徐进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用沙哑的声音道:“真的?那也不错!我在这里废了半天唇舌,嗓子都说哑了,还是说不过这几个人!”
这时候,那王臣业也不跟杨清打个招呼,就走到人群中,一双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遇到看起来较为富态的人便上去与之攀谈两句。而王臣业的管事也做着同样的事情。
很快,一个个人站起身来。看样子是准备跟着王臣业离开了。而那些皮肤黝黑,身体干瘦的人,则没有入王臣业的法眼。
王臣业选了一半的人之后,让管事领着这些人离开。又回到郑鸣骏身边,陪着郑鸣骏。还向杨清微微一笑,面带得意。
杨清却是毫不理会王臣业,和徐进马修斯过去,引导着众人离开码头。
当杨清请到一名身材单薄的年轻人的时候,这名年轻人却道:“什么?安置我?不不,我猜你一定弄错了,我不会在这里定居下来,我还要回到船上,继续游历。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次下南洋,我是大开眼界啊!”
听到这话,郑老大立刻心中不舒服,对着那年轻人吼道:“你当我郑家的船是茅厕么?想上就上,想下就下!”
那年轻人这才意识到不对,慌忙解释,将自己如何上船,又如何到达这里的情况说了一遍。杨清听得好笑,这秀才也太大条了吧!不过看到这年轻人紧张的模样,心头一软,向郑鸣骏求情道:“少东家,你看这秀才虽有几分书呆气,但定然学识渊博。以后航行时若是有他作伴,与少东家你纵论古今,引经据典,岂不痛快?”
郑鸣骏哈哈一笑:“杨老板还真是宅心仁厚啊!好吧,我便许他再次上船。不过若是途中擅自下船,又嚷着上船,那我便将他丢到海里喂鱼!”
这近百人的移民离开之后,码头立刻空荡下来。郑鸣骏对郑老大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带着王臣业渐渐离开。而郑鸣骏则是从船上招来了一名老人,与之一道进入文莱港口区域。
在老人的带领下,郑鸣骏七拐八绕的走进一间小巷,闪进一扇黑色的木门内。这里是郑家设在文莱的一处情报搜集点。像这样的地方,郑家在南洋一共有三处,马尼拉、文莱、巴达维亚。
虽是白日,但屋内窗户紧闭,没有一丝光线射进来,黑漆漆一片。沿着楼梯往上,到达尽头处,终于看见一点亮光,却是一盏油灯。
如豆的灯火之下,郑鸣骏拿出一面刻着篆书“郑”字的银牌来,那灯后之人一见这银牌,立刻站起来行了一礼。
“七个月之前,郑家有一艘船在南海失踪,船上水手连同旅客一道消失不见,同时失踪的还有两箱共计万两黄金。我想知道,在那段时间里,文莱这边可有什么可疑人选?”郑鸣骏低低的声音响起,那盏如豆的烛火轻轻飘摇。
灯后之人沉默片刻,这才说道:“有!杨清!北望酒馆的老板。他是半年前来到这里,而且花钱大手大脚,开始的时候,全用黄金付账!”
“他?”郑鸣骏皱起眉头,“这人今日我见过,其谈吐举止,颇是不凡,虽然年纪不大,但见识深远。而且据他说他是从琼州的家族过来的……”
那人没等郑鸣骏说完,便打断他的话:“少东家,无论是做事还是观人,都不能凭一己之好恶,且需要公平对待啊!”
被打断的郑鸣骏也不恼,沉默片刻后,这才说道:“好吧,我和他接触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