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儿宋冰清说到“让人听了心里也欢喜些”时，先前理直气壮的神情竟滞了一滞，略带一丝忧伤的味道了。莫忧一向了解四姐儿，知是这“姚黄魏紫”典故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而触动了她的心思，当下劝道：“四姑娘若只想着团圆的结局，心里岂不是时时都是欢喜的了？”
宋冰清这才绽颜一笑，说道：“忧儿说的也是，若是总记挂着不好的事儿，我这心里只怕要难受死了。”
江珂也冲莫忧一笑：“还是忧儿妹妹会对症下药，否则四妹妹定要为这事耿耿于怀不少时日，那就全是我的罪过了。”
莫忧见江珂面对着自己微笑，不禁有些发慌，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莫怜在旁边呆了半天，几次想插话却又碍于宋氏在场不敢开口，此时见了江珂夸莫忧，心里顿时有些泛酸。论模样，自己比莫忧出挑；论口齿，更比莫忧伶俐十分，怎地这几位主子对自己视而不见，对莫忧却是倍加关注呢！又想到自己先前在兄长与莫忧跟前夸下海口说要从江家哥儿口中打听到爹爹的下落，这会儿不套近乎，岂不坐失良机？当下她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挽了莫忧的手，笑盈盈地对江珂说道：“舍妹自小心灵嘴拙，若有甚么说得不当之处，还望哥儿们多多包涵才是。”
江珂本来对清秀可人的莫怜有着几分好感，此刻见她排众而出挡在莫忧身前，更显得娇艳脱俗，加上她比莫忧高出快半个头来，顿时将莫忧比了下去。还好，江珂一向并非以貌取人，此时虽觉莫怜生得养眼夺目，也只浅浅一笑：“有其妹必有其姐，想必你这位做姐姐的更是心灵嘴——巧了。”他顺口而说，差点说成“心灵嘴拙”了。
莫怜听江珂的话题终于转到自己身上，顿时心中暗喜，微微福了一福，笑道：“多随哥儿夸奖，奴婢实在不敢当。”她本想再客套几句，忽听游廊上有人疾奔过来，及至到了众人跟前，才看清是江府的门子领了宋府的两位小厮来喜、来宝过来，三人见了一群花团锦簇的少男少女在园子里赏花吃酒，气喘吁吁地停在拐手游廊口不敢走近。
倒是江珂一副主人模样，将手一挥令婆子带他们过来问话，二人方才急急上前回复，说宋老太太令哥儿姐儿们留在姑太太家里多住几日，莫家几个孩子的父亲病了须得他们回家看看，故要提前让他们离开。
莫怜等了这许久才有机会与江珂说上话，听了来喜、来宝之言，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随即轻声跟众人人告辞，方才携了莫忧的手随来喜、来宝而去。
莫忧听来喜说到父亲病了时，脸上顿时色变，焦急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回去才好，哪里还顾得上跟众人告辞？一路上被莫怜牵着手，踉踉跄跄地飞奔而行，莫悔也迈开长腿紧紧跟上。出了江府后院大门，竟有两顶软轿候在门边。二人急忙上轿，莫悔更是奔走如飞。轿夫一路疾行，少时便来了到宋府，轿夫并未停歇，径直从偏门抬入后院方才停下，立刻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将轿子抬往大杂院。
莫怜一路上还在想着江氏两兄弟丰神俊朗的模样，此时见了轿夫婆子们面无表情的脸孔，终于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心里隐隐生出些许不安来；而莫忧在看到来喜、来宝的第一眼时便已忐忑不安，此次回府又是一反常态地乘上了软轿（这轿子岂是寻常的丫头能够单独乘坐的？），所以她虽年小，心里的不安却愈加浓重起来，恨不得拉了抬轿的婆子问个究竟才好。好不容易软轿在大杂院门口停了下来，不等轿子停稳，莫忧便掀开轿帘跨了下来，飞奔进自家屋内。
门口聚集着一众的丫头婆子，见了莫忧三人过来，忙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来，莫忧冲在最前面，奔进屋内，就见一个面色惨白酷似自己父亲的瘦弱男人直直躺在堂屋正中摊开的竹席上，那席子上还铺了一床半旧的丝质褥子，有位须发皆白的皂衣郎中正抓了那男人的手腕为其号脉。屋子里还有几位女人，紧挨着郎中的便是她的母亲沈氏，沈氏的旁边依次是绣房的唐大娘、厨房的李婆婆与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绿竹。她再上前一步仔细看那席子上的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数月前英俊挺拔、气宇轩昂的父亲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一个又黄又瘦似干柴似的男人了？！她抬起手腕，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看，确实不错，这就是她的父亲莫大成！
莫怜与莫悔此时也跨进房来，见了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莫怜顿时哭道：“爹爹！你这是怎么了？”
那郎中顿时抬起头来瞪了莫怜一眼，轻声斥道：“莫大声喧哗惊扰了病人。”
莫家三兄妹这才看清郎中原是多年出入宋家为老太太诊病的方先生，他可是洛阳一带德高望重、医术医德俱佳的“回春堂”的老掌柜。
沈氏一直定定地望着枯瘦得已不成人形的丈夫泣不成声，郎中的一声斥责才将她从悲泣中惊醒过来，见了两个女儿与儿子来到跟前，顿时又是泪如雨下。莫忧与莫怜急奔上前，见了母亲满面戚容，也不敢大声相劝，只将母亲和身搂住无声流泪，母女三人紧紧相拥，一时间泪珠滚滚而下。
莫悔到底是个小子，此时心中虽为父亲的惨状乱了方寸，但还是比两位妹妹镇定不少，他强忍了眼泪半跪在竹席边上看着双目紧闭的父亲，半晌也不作声，等方先生诊断完了，他才出言相询：“方先生，我爹爹可是患了甚么重病么？”
方先生一向在宋府走动，自然认识老太太身边的贴身丫头沈惜儿，此时见莫悔相问也未加隐瞒，照实说道：“你父亲此病原非绝症，若是诊治及时还能医治，可此时已病入膏肓，老夫也无回天之力了。”
莫悔闻言，顿时大恸，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方先生跟前：“求先生救救我父亲，就是让莫悔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先生的救命之恩。”
莫忧也随之跪倒，哀求道：“求先生施展回春之术，救我爹爹活命罢。”
方先生一手搀起一个，说道：“你等休要如此，老夫行医多年，但凡有一线生机都决不言弃，令尊之病，老夫的确已无能为力，你们且请节哀，为其准备后事罢。”
沈氏此时也随着儿女们跪倒在地哀哀而泣，听了方先生之言，忽然止了悲泣问道：“敢问我家大郎患的是甚么病？年前他随李大掌柜出去都是生龙活虎的好端端的一个人儿，怎地一下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方先生沉吟一下，缓缓说道：“莫大郎此病并非新患，而是旧疾复发，你们也应该略知一、二了。”
这时旁边的厨娘李婆婆插进一言：“大郎是老婆子看着长大的，打小身子骨就结实，从没个病痛啥的，咋会有甚么旧疾呢？”
“这个……莫大娘且借一步说话。”方先生抬头扫视了满屋的丫头婆子一眼，对沈氏说道。
沈氏知道在此人多嘴杂的场合有诸多不便之处，当下用手帕拭了泪，请方先生进到木板隔成的厢房里说话。
这边莫家三兄妹仍旧半跪在父亲身边，看着气若游丝的父亲，心里悲痛难忍。莫忧用手抚着父亲鬓边的白发，眼泪“叭嗒叭嗒”直往下掉，有几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到了莫大成枯瘦的脸上。
忽然莫怜惊叫一声：“爹爹的手指方才动了一动。”
莫忧与莫悔忙俯下身去，发现父亲的眼皮轻轻颤动，有一滴清泪竟从眼角流出，莫忧顿时叫道：“爹爹醒了！”
这时方先生已与沈氏说完走出厢房，闻言急步上前将莫大成的眼皮翻了一翻，轻叹一声便再不说话，携了随身的医箱走出屋去。
满屋的人听了方先生的叹息都面露戚色注视莫家兄妹。莫忧再也隐忍不住，抱住父亲的头便放声痛哭起来，沈氏先前还抱着一线希望，又恐孩子们伤心故不敢大放悲声，如今听了方先生说再无生还的可能，那心中的悲苦一涌而出，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子晃了几晃便晕将过去。
那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绿竹到底是经过事的，忙吩咐婆子将沈氏救醒，又命几个小丫头扶了莫氏兄妹起来，劝道：“都说人死不能复生，这会儿人还没咽气，你们倒先哭上了。如今再无仙药能医好你们爹爹，你们万般痛哭也于事无补，反而添了晦气，让你爹爹去得不能安心。你们若真有孝心便在他身边守着，也好让他放心而去，来世若是有缘还能再做一家人。”
众人也七嘴八舌相劝，莫家兄妹方才止住嚎哭，跪在父亲身边黯然流泪。如此守到天黑，沈氏早已哭得双目红肿、声音嘶哑，扑在莫大成身上哀哀而泣，兄妹三个则跪在竹席上，哭一阵呆一阵。那绿竹隔上一会儿便亲自过来瞧瞧，又差了婆子丫头托了几个红漆木盒送来饭菜，可屋里几位哪能咽得下去？胡乱扒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
及至到了夜半时分，莫悔见母亲与妹子实在熬不住了，便好说歹说劝了她们先去歇一歇，莫忧因与父亲一向情深，死死拽住父亲的胳膊不肯松手，莫悔只得作罢。
两人一头一尾跪在父亲身前。莫忧一想到往日里父亲温和可亲的笑脸就忍不住流下泪来，泪光朦胧中忽见父亲嘴角似动了动，她忙将身子俯在父亲嘴边，意欲听清他想说的话，可只听到气若游丝的“玉……玉……忧……儿”断断续续几个字，莫忧大急，连声叫道：“爹爹，忧儿在这里！忧儿在这里！”
可怜莫大成一个将死之人，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再难开口说出一个字来，只将双目猛地一睁，双脚平空往下一蹬便已咽气。
莫忧先前见了父亲睁眼，心中狂喜，瞬间就见父亲的头往旁边一歪，面色死灰一片，虽然双目仍是圆睁却再无一丝生气，她顿时悲呼一声：“爹爹，快快醒来，快快醒来！”
莫悔也大声叫道：“爹爹！爹爹！”
这时门帘被风掀起，一阵冷冽的阴风扑进屋里，似有亡者的煞气。莫悔向着父亲“嘭嘭”磕了几个响头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哭道：“老天爷，你没长眼么？我爹爹如此一个好人，你怎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夺了他的命去呢？”
沈氏与莫怜早已被二人哭声惊醒，从床上连滚带爬地哭到莫大成的身边，一时间悲恸的哭声响彻了大杂院。少顷，宋府各房皆亮起了灯，左邻右舍的下人婆子们都过来了，又有府中管事的派人送来了白布麻绳等物帮忙布置孝堂。如此闹了半宿，好不容易捱到天明，大老爷宋云礼携了阮青等几个老成的家人前来吊唁，府里头各房管事与下人们皆备了奠礼送上，天大亮时，宋老太太的轿子竟也来到了大杂院，绿竹、兰竹等几个丫头小心搀着她入了孝堂。
因老太太是长辈且又是主子，沈氏与孩子们不敢受礼，反而跪谢了老太太的恩情。宋老太太望着雪白孝堂，滴下一颗浊泪，轻轻叹道：“孩子，这都是命，天命不可违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