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殊宁匆忙赶回宫去,承晏便自往棠沐春中来。此之所往,其实并不为肆中佳肴美酒,却只是心中更为想见那一人。
当此金安集贤之盛时,自是四方之客来往于此,多有新朋旧友相呼应,天南地北话知交,怡情助兴,宴饮交流,自是无酒不成席,因而这几日金安城中无论大小酒肆,皆是宾客盈门,棠沐春自不例外,且因肆中本有佳酿,又承御赐之名,更是宾客不断。为添来客饮酒之趣,沈逸亭少不得在肆中推行惠客酬宾之项,此时肆中正行“传花十字令”。此令之规则亦简明,以击鼓为示,一声鼓起,座中诸客便伴着鼓点,将一截花枝逐桌相传,鼓声停时花落谁家,执花人便要作一首十字令,不拘几字,只要随口说来。
随着堂中鼓响客喧之声,承晏步入门来,未及看清堂中景象,却见一枝金菊迎面飞来,承晏抬手摄于指间,随即鼓声转停,四座渐静,便听得沈逸亭说道:“尹公子来得好巧,既得此花在手,便请作一首十字令来。”
众人也即附和催促。承晏遂自浅浅一笑,手持菊枝缓步向前,一边口中吟道:
“一任风波定,两处话春秋,三山隔不断,四海可闲游,五音且助兴,六艺胸中收,七言非为律,八方自风流,九月菊蕊绽,十里香悠悠。”
一令继成,恰走至沈逸亭面前,自将手中菊枝递回。其自在闲雅之风华,不禁令人想起那“也无风雨也无晴”之气度。堂中自有赞叹之声,沈逸亭亦是相贺让座,吩咐更上佳酿美馔以待。
承晏自是辞谢,又问道:“子纯现可在肆中?”
沈逸亭答道:“公子今日并不曾来肆中。目下天色见晚,想是在府中了。”沈逸亭不知是有意无意,只把“天色见晚”加重了语气,似乎是要向承晏传达“不便访扰”的意思。
而承晏却并未于此处留意,毕竟子纯并非闺阁女儿,天色近暮于彼此相见自无不便之处。不过既强调了天色见晚,倒也提醒了承晏月将初上,而能与知音对月调琴,以通心声,岂非乐事。于是便道:“如此甚好。”
遂自辞出,便欲前往温府。行走之间,街中灯火渐为稀少,喧闹之声渐或不闻,星光无几,月尚未出,思绪纷飞间,不觉已走到一处幽僻闲雅院落前,琴声越墙而出,引人驻足,抬头看时,方想起并未向沈逸亭请问府中何往,只因自己印象中曾于昔日闲步时在街外一曾见过一邸,悬有“温邸小墅”匾额,而自遇子纯后,便觉此处合为他之所居,但未曾求证,不想今日径直走到这里。不免摇头自嘲道:“漠上剑器行,真乱了我的心绪,竟无端使自己这般欲以心中所想为实。”
待欲回步,又闻听墙内琴声所奏正是一首归曲,只是其中并非是归心雀跃之语,却隐隐而生几分不舍,似觉有事未尽一般。依稀听得有吟咏相和,并不十分真切,似是:
庭中柳意歇,已非折枝留客时,想来此番别去,又当几时,再遇相知?
……
抚琴人仿佛心神不定,本来流畅的一曲,却错拂了二三音弦,却也触动了承晏,遂想既已寻子纯到此,不知院内是否为其人,何不早证之?
于是举手扣动门环,无几便听得有人走来开门,门前的灯笼随之一亮,默默映照着开门人脸上的惊讶之色:“尹公子?”
承晏见那开门人正是碧蔓,便知自己果不虚行。遂微笑点头致意。
碧蔓即请承晏入内。便见子纯银色披锦,独坐庭中藤檐下调琴,几数烛火,映照庭中,晚风时而携着点点飞红飘舞,轻盈旋转,无声匝地,似与琴声缠绕相和,却有几分凄清静美之意境。
承晏走近,轻声说道:“人说‘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子纯本自拂琴为趣,却是为何误抚琴弦呢?”
子纯以为是倩衣回来,并不意竟是承晏来此。闻其声见其面,方转惊喜,自遣胸中愁云,亦不欲将离愁别绪相诉,便只笑答道:“原只当是我之手误,既见子安在此,怎知不是‘风拂琴弦动,报与知音来’?”
承晏亦笑:“能将失误说出这般诗意,也只有子纯了。”又作势拱手道:“小可贸然来访,不想竟扰琴弦雅意,子纯见谅。”
子纯自也揖回道:“何出此言,实是贵客见临,小可未及扫径,请恕失礼。”
碧蔓在旁见两人这般打趣,笑道:“二位公子既是不拘虚礼的知音,怎么今日竟拜上了。”
承晏听了此言自是一笑释之,而这“拜上了”几个字却令子纯不禁眸光一跳,遂也只是敛眸一笑,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
皎洁月色漫入庭中,此正是月上梢头之时。
子纯再望着月下的子安,更显出玉树临风之风姿,只是晚风拂过他的襟袖,总觉得他今日的自在潇洒之中,多了几分孤清矜守。因道:“月色如斯,子安来此是为访琴,还是访酒?”
承晏只道:“实来我为访你,自是客随主便。”
子纯遂与承晏入坐,临窗对月,岂可无饮?
于是邀月入席,且饮且谈。不免言及今日茶语清乡。
承晏道:“子纯今日联对识人,可得其趣?”
子纯道:“聊得观赏之趣,并未识得什么人。我一向惯于深居,本也无意多识生人,因而也只对了你的那一联。既未等到你来同饮,便也只回了。”
承晏方笑道:“那一联其实出自我兄长。既成佳对,合该为子纯引见的,只因当时巧遇佳人,才由兄长自赴一茶之约,不想却未得见。”
子纯解意一笑,自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方道:“实是我失约怠慢了,竟未能拜会令兄。”
承晏又道:“兄长原也有意结识子纯,子纯若也有相见之愿,自可改日再饮茶共叙。”
子纯点头为应,却无意于此多话,因这两日便要回归陵阳,纵有意结识子安的兄长,又知是何日?而况此时,子纯倒更愿见一见子安口中所说之佳人。而在子安眼中身为男子的他,又何来情理能说出此请。而关心他自己身边的佳人,倒无不妥。
子纯自饮下杯中美酒,见碧蔓添菜进来,便问道:“倩衣怎还没有回来?”
“想是城中尚有剑舞未歇之处”碧蔓一边将一盘芙蓉蜜藕摆上桌,一边回道:“或者遇到了会舞‘漠上剑器’的行家,拜师学艺去了。前时她总说自己学艺不精,舞姿不能与公子的琴声相和,定要寻一高人指点吗?”
听到碧蔓与子纯说起《漠上剑器行》,承晏眼前不禁有先时所观之舞的旋转浮现,也牵动着自己对母妃音容的追忆,还有她的剑舞琴弦,虽是十年不曾重闻,十年不得复观,依旧记忆犹新,便与今日偶然所观之舞,一般无二。而此舞原是出自母家封地所在西淮之地,且只为世家贵族所习,其曲更难得在民间流传,并非人人皆知,尽管昔年母妃常于宫中习演此舞,也只有她方能舞出其中神韵。今日庆平街上舞者之技艺,虽令承晏生出疑虑,尚可而为其猜测出一二合理身份以自解,而此时听到居于陵阳的富贾之子子纯竟通此曲,而其侍女竟也可作此舞,岂能不惊奇?而这惊奇愈重,却令承晏感到自己离往昔愈近,更有直觉汹涌而来,告诉自己眼前这位相识不久的知音,这个名为子纯的男子,还将与自己的人生命运有更多的因缘牵系。
子纯见子安看自己的眼神似是水波凝滞,却又难掩其眼底暗流翻涌,虽不明其意,但只这样被看着,竟不禁登时红霞覆面。子纯自觉有些失态,不免在喉咙中闷出两声轻咳自掩窘意。而承晏似也被这两声轻咳自万千思绪中唤醒,回神间又似求证询道:“素闻《漠上剑器行》堪为剑舞中精绝之曲,却少人能为之,不想子纯竟通此曲,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得闻抚奏?”
子纯道:“子安既有共赏之雅趣,何乐而不为?便是这皎洁月色,也不忍辜负。”
便着碧蔓去取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