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贝瑟隆根本不敢想象雪源群山也会有这么萧条的时候，蝙蝠和野鸟们占据了被遗弃的民房，让房子时不时地发出怪响。路面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走几步就会踢到被丢弃的杂物，有衣服，厨具，木头零件，甚至有车轮。没人清理房子上面的积雪，整个小镇都被淹没在白色中，毫无生气。
“这就是白灵的家园。”布兰达坐在马上，在积雪中随便张望，一脸不屑。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没有破坏，却比灾难还可怕。”贝瑟隆认真地看着街道两旁的屋子，想找到一家高一点的。
“这就是灾难。”
雪源城卫队队长，和唳风山猎人布兰达，他们在三天前离开了中庭峰。布兰达答应了白灵王，帮助他平定梅罗的叛乱，作为雅蒂出兵解决从永暮峡谷逃出来的龙王的筹码。白灵王知道这个女人的手段，因此特意和她做了一个小小的协议，希望布兰达能够尽量减少伤亡。
这座小镇叫做里尔镇，位于中庭峰东边八十公里处，虽然规模不算小，但由于没有河流经过，缺少稳定的水源，一直是群山中过得比较艰难的一个小镇。贝瑟隆没想到它会直接变成这样。
“我记得这镇上有个钟楼，不知为什么找不到了。”贝瑟隆疑惑地视察周围。
“你是说那一堆废墟吗？”布兰达指着东面的几堆高高的雪，那雪的表面看起来不平整，说明它盖着的东西也不平整。
“就是那儿！”贝瑟隆策马过去。
“这没道理，我们经过的地方都是完好无损的，唯独这个钟楼被毁了。”贝瑟隆面前是钟楼的残垣，黑色的石头在白雪中非常显眼。
“我来过这个地方，不过忘了这上面本来有什么了。”布兰达说道。
“有一个老人，和一座冰神的雕像。”
“他应该已经走了。”
“不一定，那个老人叫班，是我的朋友，我曾经追捕一个逃犯，来到他的地方，也就是这儿，他被那个逃犯把手砍伤了，倒在地上，如果不是我来了，可能他的尸体腐烂在上面好几个星期都没人知道，因为他总是独来独往……”
贝瑟隆继续说道：“镇上的人们都不喜欢他，叫他‘鼹鼠’，因为他长年住在楼上，眼睛很不好，脾气也很奇怪……我不确定他会跟着这些人一起逃难。”
“好吧，他确实没走。”布兰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踏进了废墟，此刻她清开了脚下的积雪，一只手从积雪下露了出来，那是一只苍老的手。
贝瑟隆沮丧地走了过来：“你怎么知道下面有尸体？”
“因为我和死亡打交道。”布兰达起身走开，看起来她很清楚贝瑟隆要把尸体挖出来好好埋葬。
贝瑟隆知道，这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人，不会有帮自己的心情，于是自己动手，清理尸体上的积雪和石头。
“他是被神像砸死的，他一直守护的东西。”
“你们这些白灵就是矫情，动不动就要守护这个守护那个，真正的灾难来了，还不是只顾着自己。虚伪比自私可怕十倍。”
“我一定要找到凶手。”
“我则要先找到生火的工具，”布兰达谑道，“这个木头不错。”
贝瑟隆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女人粗鲁地把尸体下的一根木板抽走。
“你总不会还要给他做口棺材吧？”
“你真是个冷血的女人。”
“热血带来了什么，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么？”
“我希望你的族人死掉的时候你也能这么轻松。”
布兰达莞尔一笑，好像早就料到了贝瑟隆会这样说。
“我的族人不会这么憋屈地死在这种角落。更不会死于守护一尊冰冷的雕像。”
“是么？那你们的人为什么而死？”
“活着。”
（二）
泊阳城。蓝西官邸。
会议室里，地图占据了竖立的空间，而沙盘占据了地面。一边的大圆桌看起来应该是为十几名成员准备的，此刻却只有两个人。
一个穿着蓝色紧身衣的女人，她看起来和蓝旗年纪相仿，但没有蓝旗成日操劳造成的老成，而是满脸的青春和淡定。
“时间提前了。”女人说道。她的面前是一张刚刚被打开的小纸条。
“是我的失误，我不该那么晚才让他们动身的。”蓝旗看上去心情很不好，紧皱着的眉头和没有刮掉的胡茬让他显得十分老成。
“没人会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不要每次出事都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叶卡捷……这一次真的是我责任。如果我把英岗给伊利亚，如果我们没有推迟刻契的仪式……”
“不是什么事都能如我们所愿的，旗，你和我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正因为这样，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手下了，”蓝旗把头埋在阴影里，“亚历克斯就埋在树林里，和乌莉尔一起。”
“那我们更不能辜负他们俩，”叶卡捷说道，“贝尔顿还活着，这证明了左立恩和伊利亚的能力。”
“但这仅仅是离泊阳城六十公里的地方，他们走了还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前面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我真想亲自去一趟……”蓝旗接着道。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叶卡捷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了一脸愁容的蓝旗面前，“第三军团和第四军团就要来北方了。”
“封锁边境，大军北上，我们的年轻皇帝看起来野心不小。”
“他们至少要在泊阳城待上两三天。”
“毕竟是老朋友了。”
一阵敲门声突然传来。
“进来。”
传令兵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这是行政官派人送来的。”
蓝旗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和老奸巨猾的行政官打交道是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之一，但这毕竟是行政官，他还是拆开了信封。
“他要我们帮他护送一批武器。一大批。”
“他倒是很诚实。”
“一大堆钢铁，怎么都没法掩饰吧。”
“从哪里到哪里的路线？”
“从泊阳城到望河城，全长一百二十公里。”
“具体是什么货物，有多少？哪支军队要的？”
“你自己看吧。”蓝旗把信递给了叶卡捷。
这位年轻少妇的脸上露出了就连她的丈夫都很久没见过的复杂表情。
“我觉得很有问题。”叶卡捷直接说出了第一感觉。
“我也觉得没那么简单，这批武器足够武装三分之一个望河城的人了，而且帝国军队马上北上了，我总觉得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最奇怪的是，不把武器运到北方边境，反而运往南方，难道那里有一支整编待装的队伍？”
“没有，望河城的人口一直都不多，就算临时征兵，也不可能突然冒出五千名青壮男子。”
“你打算怎么做？”
“你看到了，这上面有行政系统的印章，我不可能抗拒这个请求。”
“我知道这个，我是说，”叶卡捷说，“你不可能就这样乖乖地当别人的保镖吧？”
“我们家族和帝国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我们必须万分小心。”
“你尽管应承奈斯先生，我去打听一下吧。”
叶卡捷离开了军事议堂，直往卧室去。
片刻后卧室门被打开，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的叶卡捷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很喜欢这身装扮，因为这会让她暂时感到轻松。
她拖着裙子慢悠悠地走过操场，尽管正在训练的士兵们都不可能会分心看她一眼，但她还是面带微笑，仿佛一出门就要遇见什么令人愉悦的东西。
门口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优雅的侍从为她掀开帘子，老练的车夫在一声命令后挥鞭策马，马车向东而去，官邸大门随之关上。
马车行驶了才没多久，叶卡捷就明显感到车慢了下来，她打开旁边的小木窗，发现他们正在泊阳城闹市区，而她的马车和侍从，几乎被市民们前呼后拥地围住了，他们要么卯足劲踮起了脚，要么像偷窥狂一样伸直了脖子，也有假装不在意，其实眼睛已经瞪了两三分钟都没眨过一次。车夫经验老道，一边安抚着不安的马儿，一边保持着马车缓慢的行进。
年轻的侍从不禁感叹道：“叶卡捷夫人，您不愧是倾城之容，整条街的人都过来想一睹您的芳容！”
“也许他们是来一睹你的芳容呢。”叶卡捷朝侍从打趣道。后者的俊俏而自信的脸立刻变得通红。
“您真是幽默……”
“看来我得考虑换一辆马车了。”
“只要您不换车夫就行。”车夫终于开口了。
终于出了闹市，马车又一次快速地前进。当侍从下马提醒叶卡捷目的地已经到了的时候，叶卡捷已经在车里睡着了。
“叶卡捷夫人，行政公署已经到了，请您下车吧。”
“叶卡捷夫人，行政公署已经到了。”
侍从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两次。
车里的沉默让侍从和车夫不约而同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叶卡捷不止一次在半路莫名其妙地把他们俩甩了，两个马车公司的员工则会拿着车里留下来的钱和小费，回去挨老板骂，老板气急败坏地责怪他们俩：“你们是碰上了好心的叶卡捷夫人！”然后把他们一天的工资都扣了。
侍从此刻已经觉得今天注定要倒霉了，他一脸无奈地上车，拉开了帘子。
然而，眼前的一幕让这个年轻的侍从愣住了。家里五十多岁的老母常常和他谈起，在遥远的北方有一片延绵百里的雪山，在雪山中间有一座雄伟的山峰，那座山峰上有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堡，那座城堡里住着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形生物：白精灵。
女白灵的美貌世间罕有，她们一个笑容就能融化雪山，一个暧昧的眼神就能让一群男人为他们倾家荡产，赴汤蹈火，一个有意无意的动作就能让别的女人羞愤而死。
而此刻这位年轻侍从已经把母亲的话扔到了云霄之外，世界上不会有比此刻的叶卡捷夫人更美的女人了：她把身体倚在木头壁上，微微低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裙子略微向左下滑，露出了一边的锁骨和白皙得让人怀疑的肩膀；她的双手自然地放在双腿上，裙摆下露出了一截白嫩的小腿，一阵年轻少妇独有的香气弥漫在车里。
“叶……叶卡捷夫人……”侍从支吾着说出了第一句话。
叶卡捷睁开了眼睛，慵懒地看了一眼年轻人，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左肩。“我如果是你，就不会这样做。”
“十分抱歉！”侍从慌张地下车，低着头语无伦次地向叶卡捷解释。
叶卡捷没有理会她，径直走进了行政公署。
（三）
伊利亚在贝尔顿的新帐篷里醒来，身边坐着一脸严肃的左立恩。
左立恩看到伊利亚醒了，马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没什么能阻止‘乱风伊利亚’睡觉，嗯？哈哈哈哈。”
“拜托，那是我第一次把灵力用得一点都不剩……能给我点水吗？”
贝尔顿拿着水囊走了过来：“你终于醒了啊，已经十二个小时了。”
“是的，天马上又要黑了，我们只能明天再走。”左立恩说。
“大家都没事吧？”伊利亚一口气把水囊喝空了。
“我损失了二十名手下。”说到这个，贝尔顿看起来很不开心。
“我们尽力了。”伊利亚说。
“我不怪你们，都是那些该死的家伙……我手下已经很久没有死过人了，”贝尔顿说，“你快起来吃点东西吧，吃完了我就和你们说清楚，来龙去脉。”
一名士兵拿了一袋东西进来，贝尔顿接了过来，打开。
“这是骆驼肉干，吃吧。”
伊利亚像一辈子没吃过东西一样，抓起肉干就往嘴里送，【乱风】让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干硬的肉干嚼碎。
不一会儿，他就结束了，尽管他看起来还没吃够。
“你不要了么？我看你好像还没饱。”左立恩问。
“不要了，我虽然吃得下，但这是在太难吃了。”伊利亚控诉道，“你们平常就吃这些？”
“不，我们平常吃风干的牛肉和乳酪。”这些骆驼肉干是在仓库里躺了三年的肉干，吃起来当然不好。我们的粮食都被大鸟们掀起的狂风吹到沙里了。”
“我再也不想吃这种东西了。”
“但愿吧。你们不是想听关于这一切的事情吗，让我们少点废话。”
贝尔顿示意旁边的士兵们都出去。
“这些鸟，我们叫它们龙骨角雕，因为它们有着极其坚硬的骨骼和犄角，它们来自哪里？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是北方。
“它们想做什么？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它们会不定期地向南飞，然后折返。”
“它们每次都来这儿？”伊利亚问。
“不，之间的几次，明显没有到这里，这个驿站，之前它们会飞到这里往北三到十公里的地方。”
“这就是之前你都能全身而退的原因？”
“是的，它们每次都会先把一群变异了的原住民往这儿赶，然后跟在他们后面出现。”
“他们的出现有规律吗？”
“没有规律。”贝尔顿回答得很干脆。
但他又马上补充道：“等等，似乎是有规律的……在我的印象中，它们每次来，都是半夜到黎明的这段时间，而且都是特别冷的夜里。”
“事实上这儿方圆几十里，就只有这个驿站，不是吗？如果它们有什么目标，也肯定和你有关系。”伊利亚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每次它们过来，我就用幻术把驿站隐藏起来，我灵力不高，不会引起它们的注意，所以每次都骗过它们了。”
“你怎么知道它们能嗅到灵力？”左立恩问。
“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被它们折磨得痛苦不堪，于是我尝试杀了它们，那一次是我唯一一次没有藏住自己，它们无视了幻象，直奔我本体。后来我又试了几次，才确定这个结论。”
“这片沙漠上，还有别的生物吗？”伊利亚问。
“没有，连骆驼也没有，这里的草非常干硬，而且有毒，没有食草动物能在这里生存。”
“如果那些大鸟是野生的，那它们以什么为食？那样的体型，那样的数量群，一天至少要消耗两三百斤肉吧？”左立恩问到了非常关键的问题。
“是的，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它们就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然后突然消失。”
“想想看，它们驱赶变异的原住民，在又黑又冷的夜里出现，没有自然食物来源，这说明了什么？”
“有人创造了这些怪物，”伊利亚说道，“而南飞的行为，更像是一种……一种有意识有目的的尝试？”
“一种实验。”左立恩接道。
“实验什么？”贝尔顿非常疑惑，这只是个普通的驿站。
“这暂时无法得知，”左立恩说，“你刚才说过，这里生物稀少，人迹罕至，那么我觉得有一种可能：不是他们想找这里实验，而是不得不来这里。”
“至于具体的目的，我们会在北上后接着调查。”伊利亚说。
“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左立恩朝贝尔顿严肃地问，“这么大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通知帝国或者通知附近的军队？”
“我通知过了，我把所有的信鸽都派出去了，它们却全都空着双脚回来。帝国根本不相信这儿发生的事，只要白灵没有入侵，那些人永远都觉得高枕无忧。”
“你确定信鸽全都送到了吗？”伊利亚敏锐问道，“你有向蓝旗大人报告这件事吗？”
“在向帝国报信之前我就和蓝旗说了，我亲自去泊阳城和他说的，”贝尔顿说道，“而他是我告诉的所有人中唯一相信的。”
“我们这次来你这儿，是不是也默认为需要处理这件事？”
“蓝旗答应我，会派人来调查。我等了将近八个月，你们才来，但我没想到你们一来，那群家伙就出现了。他本和我说，会派人到北边去调查的，但你们在这儿就遭遇了龙骨角雕。”
“我们一定会查出真相的，愿死去的弟兄们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