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钟锐返回土城。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来了方教授。
方教授中等身材,略瘦,架一副黑框眼镜,不过五十出头,却已是满头银发,然而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活力四射,永远一副登山运动员随时准备出发的昂扬姿态,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位业余的登山爱好者。
钟锐读大学时,方教授是公共课的老师,同时也是国内知名的社会学专家,对农村问题有过专门研究,在许多城市举行过巡讲。钟锐到母校找到他,并没花费多少时间就说服了他。方教授是一个充满热情的人,非常乐意做社会学方面的实践工作。
请方教授给村民做讲座,钟锐在电话上征求过田支书的意见。田支书说村里出不起演讲费。钟锐说方教授是义务演讲,不收钱的。田支书说好吧。
讲座设在程小石家里。全村只有程小石家里最宽敞。他的父母亲平日住在镇上饭店里,帮忙照料生意,屋子正好闲着。
程小石在得到钟锐的电话后,立即着手收拾屋子,借来许多桌椅板凳,按教室的格局摆放好。这时天气还很冷,程小石专门买了一个烧煤的采暖炉,炉火生得旺旺的,屋子里热气腾腾。三间正屋,将中间的隔栅拿开,容纳全村的青壮年完全没有问题。讲座的对象主要就是针对青壮年的嘛。
钟锐读大一时就拿到了驾照,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向爸爸借了奥迪车,准备载方教授去土城。爸爸不放心儿子,毕竟他很少开车,也正好想到儿子工作的村子去看看,就决定于百忙中抽出一天的时间,亲自驾车完成此次行程。妈妈也要去,爸爸同意了她的要求。一家三口和方教授出发了。
当钟锐和方教授坐车进村的时候,程小石和吕明玉已经将会场布置妥当了,村里的年轻人也都通知到了。在方教授跨出车门的时候,程小石和几个小青年还燃放了一挂鞭炮表示欢迎,场面甚是隆重。方教授双目炯炯地环顾众人,非常开心。田支书和黄万才、赫连喜连忙奔过来跟方教授握手。
此时是下午的一点钟,村民们涌进屋子,各自找座位坐好,安静下来。
方教授非常有热情,不作休息,讲座旋即开始。
方教授就座后,找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他在接受了钟锐的邀请后,认真地做了一份PPT。可惜此处没法使用投影仪。吕明玉献茶。
田支书制止了一部分吸烟的人。他和黄万才、赫连喜等村干部坐在最前排。
最前排还坐着钟锐和他的爸爸妈妈。妈妈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在前面走来走去的吕明玉。吕明玉给方教授倒完茶,也回到钟锐一旁的空位上坐下来。
讲座分两部分进行,首先是讲演部分,接下来是和大家的交流互动,探讨一些共同关心的话题。
方教授讲演的题目是《新时代?新农村?新视野》,讲述在新形势之下,新农村人所应具备的新技能、新思维、新眼光,要认识自我、发现自我、提升自我、完善自我,强调了合作意识、自我管理的意识、终生学习的意识。
方教授将整个社会比喻成一盘象棋,有的人是帅,有的人是卒。做了帅不必得意,做了卒也不必沮丧。帅有帅的显赫,但也有帅的限制,它永远走不出那个田字格;小卒尽管不起眼,却也自有其尊严,虽然步伐缓慢且无法回头,却可以勇往直前,一旦渡过河去,就可以横行无忌,左冲右突,直捣黄龙,一样可以威风八面。帅与卒并无绝对的高下尊卑之分,它们各安其位,各守其责,在责任感上都是一致的,倘若丢失责任感,整盘棋会立刻败北。因此方教授特别强调了责任感。也就是说作为一个个体,自我管理的能力是至关重要的。
方教授口才极佳,将许多深奥的理论用最家常的语言表述出来,不时博得台下阵阵如潮的掌声。这些朴实的庄稼人,拍起巴掌来也是不要命的。
吕明玉只给方教授续了一次茶。因为方教授在进入演讲状态后,极其投入,忘记了喝茶这回事。他眼里只有听众,没有其余。
在接下来的讨论环节,村民们向方教授提得最多的是维权的问题,常常干了活拿很少的钱,或者根本拿不到钱。方教授告诉他们,遇到此类事时,不能沉默,沉默就是纵容,但也不能仅靠一己之力单打独斗,尤其不能采取暴力或其它极端手段,必须相信集体的力量,法律才是最终的依靠。
有位村民提道,我们相信法律,但不相信法官。
方教授说,成熟的人民会催生成熟的法律,而成熟的法律会自动修补司法的漏洞。人民成熟的关键,就是充分地相信和依赖法律。就像你手里使用的一件工具,用得越久,越能发现不足,不断地改进,从而变得更称手。
四个小时的讲座结束,人们意犹未尽,窗外的寒风中还站着很多人,迟迟不肯散去。
方教授不由感慨道,那些城里的专家学者们,应该离开自己的狭小的书房,多到群众中间来,这里才是最需要他们的地方。
钟锐想,提升村民的思想层次决非一日之功,以后有机会还要多举办几场类似的讲座。
讲座结束,钟锐带着爸爸妈妈到自己的住所看了下。妈妈看着屋内的寒酸陈设,眼睛里流出了泪。爸爸劝妈妈说:“这有什么?咱们刚去南京创业时租的小屋还不如这个呢。”
晚上,程小石在阳屯镇自己的饭店里设宴,代表村民们答谢方教授。除钟锐和爸妈外,支书田国栋、支委黄万才、赫连喜也一同前来作陪。
酒毕,程小石用面包车送田、黄、赫回土城,钟锐和爸妈送方教授回浒州,然后一家三口回南京。钟锐尚有一周的假期没有度完,他要用剩下来的时间好好陪陪爸妈。
此次讲座,他原打算满了年假再安排的,但是考虑到满假以后,也许村里年轻人早已经出门走光了,只好抢几天。
返回南京的高速上,妈妈问钟锐:“那位给方教授斟茶的,穿黄色羽绒服的高个儿姑娘是谁呀?”
钟锐说:“吕明玉。”
妈妈若有所思:“哦,吕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