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黄河穿城而过,将面前的这座城市一劈为二,河流虽然依旧宽广,却仿佛再忆不起昔日的荣耀,失去了往日万马奔腾般放荡不羁的恢弘气势,而变得平平静静波澜不惊,如同一头阉割过的公牛,脾气由暴烈变得温顺起来了。在中山北路上,雄伟的庆云桥横跨河流之上,像城市的一根脐带,将两岸连接起来。
往庆云桥南岸的左侧望去,有一家门面甚小的“小雅”饭店,在二楼临窗的一张桌旁,钟锐与吕明玉相对而坐。墙上的电视机里,刚刚传出新闻联播的熟悉的音乐声,时间恰是晚上的七点整。外面,各种璀璨的灯火映亮了城市的夜空,吓得星星远远地退到了天边,惭愧这人世间的繁华。
四盘清淡的小菜已经上齐。钟锐给吕明玉要了一听果汁,给自己要了一瓶啤酒。
钟锐将卡其色夹克衫脱下来,搭在身后的椅背上,上身一件红色T恤衫,显得精神抖擞。他双肘搁在桌上,手里转着啤酒杯,笑着劝明玉多吃点。他比起两年前在村里时,脸颊丰满了些,皮肤白晰而透出光泽,气度里添了几分自信和干练。
吕明玉沉静地坐在钟锐的目光里,如一只十月的橘,现出成熟丰润的气息。她虽然饿了一天,却只吃了一点就住下筷子,隐隐有些饱了。她本来饭量不这么小的,也许今天心里装的事情太多,将胃挤小了。
傍晚时,钟锐接到她的求助电话,匆匆打车赶到咖啡馆旁边,和她碰面后,紧接着又赶往汽车站,发往栖山的最后一班车刚刚离开。她只好听从钟锐的建议,在浒州住一晚,明早再回土城。钟锐便带她来了这家饭店,略尽地主之谊。他暂居此地,勉强可算半个主人吧。
钟锐看她不吃,以为她拘谨,便放下啤酒杯,取了备用筷为她搛菜,她面前的小碟里堆得冒类了。她舞着两只手制止他:“待会儿我走不了路了,你背我呀?”话刚出口,立刻觉出冒失,腮上羞出两朵红晕。钟锐哈哈大笑:“背你二十里没关系,尽管多吃。”
吕明玉赶紧转移话题:“好像前个月,你电话里说过,你在建筑工地上做监理,是不是?”
“现在不做了。”
他刚离开土城时,爸妈让他来南京帮忙打理自家公司,他不愿依赖爸妈,就拿着在大学时考取的土建监理员证,应聘到浒州的一家监理公司,做起了一名专职监理员。做这一行,每天要跑工地,现场监督施工队按规范和要求施工,做旁站记录。说难听点,是给施工单位挑茬儿的,是个不讨好的角色。有些机灵鬼监理员,会接受施工单位的一些或明或暗的恩惠,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放纵对方的某些行为,双方得利,皆大欢喜。而钟锐这类死心眼的人就不同了,一味板上钉钉,毫无通融的余地,如此一来则搞得施工方看见他就烦,甩脸子给他看,捏出许多理由向甲方投诉他,强烈要求甲方撤换他。不久,甲方将他退回到监理公司。监理公司不是养闲人的地方,婉言谢辞他,等于被扫地出门了。那一阵他灰心极了,纵酒浇愁。做村官不成功,被镇政府辞退,做监理又不成功,被监理公司辞退,他为自己的无能伤心不已,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做什么。但他很快结束了这种颓废的日子,因为他乐观的天性又占了上风,于是重又出门求职。这次应聘到一家防水材料厂,在销售部做业务员。做了三个月后,迅速做出一个决定,申请做这家工厂的代理商。他良好的口碑赢得了厂家的信任,申请得到批准。于是在建材市场租了一间门面房,由厂方负责装潢和铺货,开起了特约经销部。他雇了一个小姑娘看店,自己印了几盒名片,往工地上跑销路。他做监理时,也曾呆过好几处建筑工地,认识了不少包工头,他商业生涯的第一步,主要从这些包工头身上打开突破口,这些难缠的包工头,当初虽然反对他做监理,但对他的个人品行却是要竖大拇指的,因此,在他转变身份后,很快与对方建立起良好的关系。门店的零售量是极小的,维持租金都很勉强,主要还得靠工地。门店的存在价值,仅向销售对象表明,他并非一家皮包公司,乃是有实体作后盾的,本质上是向对方提供的一种信誉保证。经销部开张以来,尚不足一月,业已谈成两单生意,开了一个好头,对于前景,他充满信心。现在他面对吕明玉,简述了自己投身商场的经历,酸甜苦辣,五味俱有。
吕明玉专注地听着,俏丽的脸庞上明显流露出“你真能干”的神色。
钟锐很认真地邀请她:“我眼下正缺帮手呢,这么巧遇见你,干脆你也过来吧,咱们两个合作,这家店算我们共同的,你说好不好?”
吕明玉调皮地说:“不好!我要是来了,孟欣然还不得气死?”
钟锐露出几丝苦笑:“她从梅李镇开除后,找我大吵了一架,然后随她继父到新西兰去了,发恨说再也不回来了。不过,我最近接到她的电子邮件,说她已经考上了那边的研究生,并且还找了一位当地的男朋友,日子过得很开心。”
吕明玉说:“她到底还是圆了研究生的梦了。”
“其实她不需要那张文凭,只是不能接受任何失败。”
“她太要强了。”
“不提她了。”钟锐喝了一口啤酒,抬起眼睛,脸上又跳跃起喜色:“我真的很想请你过来,已经心里考虑好久了,今天中午还想着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呢。现在我店里的这位小姑娘,快把我烦死了,她经常在我出门后,抱着店里的电话,没完没了和男朋友聊天,我有事往店里打电话,都很难打进来,我迟早得请她走人。”
吕明玉垂下眼帘沉吟道:“你说得这么突然,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得给我时间考虑考虑。”
钟锐笑起来:“好吧好吧,你慢慢考虑,我不逼你。”
吕明玉提起往事:“你前年离开土城时,把笔记本电脑留给我,那么贵重的东西,真不好意思。”
“嗨,那有什么,我看你每天太闷,有台电脑玩玩也不错,就留给你了,我家里还一台呢,是舅舅送我的生日礼物。”
“哦,对了,你舅舅怎么样了?”
“他只是被免职,又没有判刑,现在家里享清福呢,写写书法,练练太极,日子美着呢。他非常庆幸及早被免职,不然会犯更大的错误,死刑都说不定呢,他现在已经很知足了。”
“哈哈,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他现在闲下来后,好像有点轻度的老年痴呆,时常自言自语,说一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上周他溜达到小南湖去散步,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让警车给送回来的。我舅妈也有高血压的毛病,正需要有人照顾,家里的小保姆又懒又馋,舅舅这几天正催我帮他换个保姆呢。”
“你舅舅事事找你,他自己没有儿女吗?”
“有是有的,但跟没有差不多,我那位表哥到美国读完博士,不回来了,舅舅说卖给美利坚了。”
“美利坚就那么好吗?好像人一有了钱就爱往那儿跑。”
“好不好,咱也不知道,等挣够钱,咱俩亲自走一趟,看看到底什么样儿。”
吕明玉听他说到“咱俩”,心里一动。钟锐已经喝下三瓶啤酒,连脖子都变成红的了。他平常是个稳重而谨慎的人,如果不是喝多了酒,断不会说话这么大胆的。吕明玉看看腕上的表,劝他不要喝了,时间不早了。
钟锐顺从地放下杯子,叫服务员买单。他起身取过椅背上的夹克提在手上,提醒吕明玉别落下自己的东西,两人下来楼梯,步出小雅饭店。外面的夜气颇有些寒意,钟锐将手中的夹克衫给吕明玉披上。
庆云桥下的河水呈现出铅灰色,在夜风中翻涌着粼粼细波,沿河床朝东方缓缓流淌着。
两人行过大桥,钟锐帮吕明玉寻了一家小旅馆住下,自己则回出租屋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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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石接到吕明玉从浒州打来的电话时,正陪工商所的几个干部喝酒,多喝了几杯,问吕明玉什么事,吕明玉说也没啥事,旁边工商所的人在叫他,他只好匆匆挂了。
等到陪完酒,送走那几个酒鬼,程小石洗了个澡,静下来以后,才蓦然意识到吕明玉今晚的那个电话必定有事找他,她那么敏感的人,听他正忙着,才没有说。于是怪自己太粗心。欲再联系她,又联系不上,她身上没有手机。
程小石将电话打到吕明涛店里。吕明涛告诉他,先前妹妹往家来过电话,她没赶上车,要在浒州住一晚,要家里人不必为她挂心。
程小石问吕明涛,明玉见到杨天方没有?
吕明涛说妹妹没有讲。
程小石琢磨可能没找到,所以才没说啥。他嘱咐吕明涛说,明玉再打来电话,就告诉她,别再找了,浒州城那么大,哪里去找哇?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孤身一人跑来跑去,不安全的。
吕明涛说,这话早讲过了,她不听。
程小石说,嗨,这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