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修篁仅百竿,相看不待报平安。
何时得我身强健,共尔青青到岁寒。
——陈文蔚《病中对竹》
握着遥遥的手,路欢不禁想起了陈文蔚的这首小诗。“共尔青青到岁寒”,她可以么。她,真的可以么。
洛城这个时候也在下雨,雨声嘻唰作响。夜里,雨终于得以停歇。难得的夜,却看不到月。最爱的月,看不到,不能说失望,反而松了一口气。看不到也好。看不到,至少不会作多余的想象。因为,此时遥遥病弱的小脸,和那惨白的月光,如此相似。曾经遥遥脸上、身上的肉肉,像从来没有过似的。所以,害怕,很害怕。
遥遥的小手,一直紧紧地抓住她瘦而修长的大手不放,小手冰凉。遥遥偶尔会睁开双眼,似醒未醒。看到她之后,干涸的喉咙发出微弱且略带颤抖的声音,“娘娘。遥遥又做梦了呢。”曾经稚嫩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呢,也被病痛夺去了。
想到这些,路欢顿时泪如雨下。明明知道在这种时候,来不得一丝怯弱。在孩子最需要支持的时刻,作为母亲,若是表现出哪怕只是一点点儿的动摇,那孩子要依靠谁才好,相信谁才好呢。这一切的一切,她全都知道。知道,就是忍不住。她用另外一只手,覆盖在他的侧脸,让他感受到她温度,她的真实。“遥遥。不是梦哦。娘娘回来了。就在这里,遥遥的身边。”
遥遥微微一笑,继而又闭上了双眼。
那笑,是因为安心。还是因为不安。也许更多是后者吧。她从来就没有好好呆在他身边,何来的安心可言。不安,很不安。她是,遥遥也是。
从回来那天,进入遥遥房间开始,她便没再出过房间。寸步不离遥遥身边。需要的东西,她将其写在纸上,然后嵌在门缝上。让外面的人去准备。除此以外,谁也不许靠近。
因为,遥遥的病,是天花,即水痘。头上,脸上,身子,脚上,水痘无处不在。大概因为痕痒的缘故,遥遥用手挠出了片片红肿。看得人直心疼。因为不曾有过做母亲的经验,竟然忘了给遥遥种痘,即预防水痘。如果只是这样,她也不至于那么担心。天花伴随的各种并发症——发热,头痛,咳嗽,流鼻涕,这些都算是轻微的。最坏的是败血症、肺炎以及喉炎,以至于让路欢慌了手脚,也乱了心神。但是,还是得镇定不可。
苦参,芒硝,浮萍煎水外洗;青黛散麻油调后外敷。金银花,甘草水煎,养肺;腊梅花,金银花,连翘,菊花,赤芍,紫花地丁等水煎去毒气。水痘的病发到痊愈,大概需要一个月。结痂干燥到脱落就大致需要二十天。肿胀,疼痛,煎熬伴随。
败血症,肺炎,喉咙炎,不能单纯区分开来治疗,必须究其原因,追根到底。病菌侵入身体,乃至血液而造成的病症,因此更需要谨慎小心治疗。
为什么要学医。这个问题的答案,何其简单。希望家人健健康康,远离病痛。这些,比起拯救苍生要实在得多。
遥遥。娘娘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没有你。仅此而已。
破晓和未春等人,煎好洗澡的药水之后,由路武和路安抬过来。路欢探了探水温,温度刚好。趁着水热,路欢为遥遥褪去身上的衣物。正想着将他抱进浴桶。但是……一只手……要怎么抱才好。此时的路欢,有一瞬几近崩溃。
与此同时,从来就无视路欢命令的绝尘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路欢虽说早已习以为常,但还是吓了一跳。毕竟是在自己最毫无防备的时候。绝尘二话不说,抱起床上的遥遥,轻轻地放进浴桶里。拿起浴巾,轻柔地为他遥遥拭洗身子。泡了大概一刻钟,绝尘又将遥遥从水里抱起来,为他穿上浴袍,擦干头发,再把他放回床上,盖好被子。最后看了一眼还在发呆中的路欢,准备走人。
路欢扯住绝尘的衣衫,头低垂,泪水潺潺。什么时候,她变成了爱哭冲。“绝尘。怎么办?怎么办才好。以前,从来不在乎这个,废了一只手两只手,从来就是无所谓。可是现在,现在,觉得自己真的形同废人。突然好难过。好难过……”
绝尘单手将路欢的头按在怀里。“你要手,这里有一双;你要脚,这里也有一双……所以,担心无用。”
路欢擦干眼泪,这个不争气的糗样,要是不小心让遥遥看到了怎么办。“遥遥吃东西的时候,会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咳嗽的时候,还会咳出血来。遥遥还这么小,如何经受得住这么多病痛的折磨。”
绝尘拍拍她的肩膀。“你被人刺杀,被关进大牢,从山上摔下来,还是活得好好的,简直就是不死神话。遥遥是你的儿子。肯定也同样遗传了你的顽强。你只要呆在他身边,好好医治他就行了。”
只要这样就行了么。路欢点点头,调头,在遥遥床边坐下来。继续握住那只小手。能量互递。把她的健康给他,把他的病气吸走。路欢如是想着。遥遥,要好好吃药,好好睡觉,快快好起来才行。娘娘就在这里为你打气。尽全力而为之,这是她所能做的。
接下来的日子,要为自己而活。为你们而活。也许,这才是她要的意义所在。今后也是,努力而为之。她也许给不了他们安定。但是,只要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只要想着他们的笑脸,内心就会变得安定、祥和。路欢的脑中渐渐呈现各种美好的风景。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似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苏轼
遥遥,我们的未来,缺你不可。娘娘看到的风景,你也看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