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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內篇大宗師第四

南伯子葵問乎女偶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曰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櫻寧。櫻寧也者,櫻而後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樞,於樞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郭註:外,猶遺也。物者,朝夕所須,切己難忘。外生,則都遺之也。遺生,則所遇即安,豁然無滯,見幾而作,斯朝徹也。忘先後為見獨,無古今與獨俱也。係生故有死,惡死故有生,無係無惡,則無死無生矣。任其將迎,故無不將迎。任其毀成,故無不毀成。夫與物冥者,物縈亦縈,未始不寧,縈而任之,莫不曲成也。自聞之副墨以至玄冥,玄冥者,所以名無而非無,又推寄於參寥,玄之又玄也。自然之理有積習而成者,故七重而後及無之名,九重而後疑無是始也。

呂註:人聞道則憂息不能入,所以年長而色稈。有聖人之道者,得其大本大宗;有聖人之才者,能以是道推之天下、國家也。卜粱倚有其才而無其道,故守而告之,由粗以至精。已外天下而後外物,外物而後外生,外生而後朝徹,言況冥於有身自省,至是徹而為旦也。見獨者,彼是莫得其偶。無古無今,參萬歲而一成純也。不死不生,則死者我殺之而我未嘗死,生者我生之而我未嘗生。將迎、成毀,雖皆櫻之,而我未嘗殆,故名曰櫻寧。櫻寧者,櫻而後成者也。道以體之為正,則文墨所論者乃其副也;洛誦,謂綿絡貫穿而誦之;子孫者,言道之所生在乎此也。瞻明,見理之明。聶許,蹈而行之也。需役,需物而使之。於樞,詠歌以樂之也。自副墨至瞻明,學而有所見;自聶許至於樞,行而至於樂,然皆未足以為道之體。玄冥,則無見無知。參寥,則無亦不立。疑其為始而莫知其為始,乃其所以始也。

林註:道者命之配;才者性之能。有聖人之才已盡性矣;有聖人之道則至命也。言聖人之才非無道也,出而濟世,所主者才也;言聖人之

道非無才也,入而無為,所主者道也。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引之而入於無為,似亦易矣。猶守而告之,三曰然後外天下,七曰而後外物,九曰而後外生,天下與物忘之猶易,生者人所難忘,外生則不生而能生生,是為道之極致。夜氣存而朝亦徹之,然後能見獨。獨者,離陰陽而無偶,見非目之所及也。無古無今,非世變所推。不死不生,則至於命矣。命物而不命於物,能殺生者也。物物而不物於物,能生生者也。其為物也亦強名,故任物之將迎、成毀也。夫物為物所櫻,則動亂而不寧,唯道則櫻而後成也。副墨,翰墨貳本。洛者,出書之地。誦者,記習之也。瞻明,有見而明理。聶許,附耳而相許也。需役,有待而行。於樞,見於詠歌。玄者,妙之體;冥者,明之藏。參者,一所以絕有,二所以絕無;寥者,空寂之名。而後疑無是始也。製此九名,以喻聞道必有漸也。

詳道註:物者身之累,故外物而後能外生;生者道之累,故外生而後能朝徹,盖夜氣不忘,故朝而能徹;道無與偶,故所見者獨;合古今為一時,通死生為一貫,則無將無迎,無成無毀,純氣不虧於內,萬物莫櫻其外而色若孺子,不足怪也。彼生之徒則殺生矣,而殺生者不死;彼殺之徒則生生矣,而生生者不生。其為物也,往者無不將,來者無不迎,成者無不毀,毀者無不成,此以櫻而成者也。

碧虛註:有聖人之才質,必資聖人之妙用;蘊聖人之妙用,必資聖人之才質,若守朴不變,未可言其備。守而告之,謂其可傳也。外天下,則知土直之可遺;外物,明緒餘之不足顧;外生者,悟哈酵音憶之虛幻;朝徹者,獨見曉焉;見獨,視道無匹也;無古無今,通萬世也;不生不死,復於宗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謂戮食生之賊者身存,進盖生之妄者速死也。物縈而已,寧隨成,不能傾。副墨,教典也。洛誦,習讀也。見理日瞻明。耳告日聶許。需役,則待用。於樞,則詠歌。玄冥謂幽漠。參寥謂造極。疑始,則莫知其未始有始也。

趙註:外天下、外物、外生,三者同一外,但由粗而精耳。既能外生,罔不洞照,所謂朝徹也。朝徹,則所見者卓;所見者卓,則古今常存;古今常存,尚何生死之有?《列子》: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正明此理。自將自迎,自毀自成,一任乎物之自然,而無不將迎,無不毀成,未嘗不與物接也。縈寧者,人為此語所縈胖,忽有所悟,眾理皆解,是櫻而後成也。子葵又問何從而聞斯語。副墨,書也。洛誦,言也。瞻明,視也。聶許,聽也。需役,行也。於樞,歌也。玄冥,默會。參寥,求之於遠也。疑始,意其有初。皆寓言也。

庸齋云:道與才俱全,五帝三王之外,伊尹、周公、孔子而已。三日、七日、九日,不必強解,但言一節高一節耳。朝徹者,胸中朗然,如平旦澄清之氣。見獨者,自見而人不見也。無古今,則無死生矣。殺生不死,生生不生,言雖殺之而不為死,生之而不為生也。無將迎、成毀,即是自然而然也,雖櫻擾汨亂之中而其定者常在,是櫻而後成也。因言而後書之簡策,則墨之副也。苞絡而讀誦之,依文而讀,背文而誦,猶子生孫也。後文同前解,謂道從讀書而後有得,做出許多名字,到了歸之造物。玄冥,有氣之始。參寥,無名之始。疑始,又是無始之始。盖言道雖得之於文字,實吾性天之所自有者也。

道者,所以建中立極,啟迪人心;才者,所以開物成務,恢規創業。聖人以天下為心,任教化之重,於斯二者盖不可偏廢焉。權夫二者之重輕,則寧處道而有餘,無或流於才勝。所以女偶之化,卜梁猶守而告之,恐才之障道而難入也。始外天下,特遺其粗;外物,遺其在彼者;外生,遺其在我者。在我猶遺,則無所不忘矣。朝徹,明物之所未明。見獨,睹物之所不睹。無古今,則時不可拘。無死生,則形不能定。以死為虐,則不能殺生。以生為恩,則不能生物矣。唯其無將無迎,無成無毀,所以無不將、無不迎、無不成、無不毀也,其名為櫻寧。郭氏櫻同縈,今定如字。人處世間,曰與物接,罕有不櫻拂其心者,衆人則櫻之而亂,聖人則櫻之而寧。櫻之而亂,道之所以喪;櫻之而寧,道之所以成也。亦猶常應常靜之義,但立言頗奇。後文副墨至疑始,諸解備悉,玆不復贅。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樓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腸之氣有珍,其心間#2而無事,胼蹤而鑑于井,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杞曰:汝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鴉炙;浸假而化予之屍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而時處順,一辰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郭註:體化合變,則無往而不因,無因而不可。當所遇之時,世謂之得;順任而去,世謂之失,安時處順,謂之懸解。一不能自解,則衆物共結之;能解,則無所不解也。天不能無晝夜,我安得無死生而惡之哉?

呂註:曲償發背至句贅指天,言病之拘孿而可惡,此特陰陽之氣有沴耳。其心閑而無事,是以雖鉼蹤而不害於鑒井。鑒井者,反照於性之譬。又將以予為此拘拘,若厭其生,而以發子祀之問,浸假而化者几三,而予之所體者則一,此所謂萬化而未始有極也。予何惡哉!以無有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屍,神則轉之者也。故以屍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生之來不能知,則得者時也,其去不能禦,則失者順也;安時處順,哀樂不能入,則無所懸,此所以為解也。若非時而求,當順而逆,則是物有結之而不能自解者也。來不能卻,去不可禦,則知物不勝天矣。吾何為惡之哉?

林註:四人皆知道之士,能以無有、生死為一體,遂與為友。自曲悽至指天,言子輿之病狀。人受陰陽之氣而生,今有此疾,是二氣災沙之所致,然形雖有疾;心閑無事,鉼蹤鑒井,歸之造物,欲顯物理,故寄玆嗟嘆耳。夫身屬造物,則隨陰陽之變。浸假而化臂為雞、為彈,予因而求時夜、鴞炙;浸假而化屍為輪、神為馬,予因乘之而不辭。盖隨化而安,何所違哉!有生死則有得失,得非我得,係乎時而已;失非我失,順乎理而已,此所謂懸解。有生則懸,無生則解也。子輿謂使我如此者天也,天者物之所不能勝,吾何惡哉?詳道註:首與脊屍,高下不同而同於幻形。無與生死去來不同,而同於幻事。此所謂死生存亡一體者也。左陽主生,故左臂言為雞。右陰主殺,故右臂言為彈。得為可樂而安之,不為樂所動;失為可哀而處之,不為哀。所遷有哀樂之謂懸,無哀樂則懸解也。夫水性非凝也,凝而為冰,則水失其所融。土性非立也,立而為堵,則土失其所安。人性之結於物,亦猶是也。要在解之,以復基本而已。

碧虛註:以七尺之軀即太空之體,無有死生存亡而一貫之也。莫逆於心,逆則非友矣。左臂為雞,因而求司晨。右臂為彈,因而求鵠炙。屍柔陰以喻輪,神強陽以況馬,予因乘之而遊,豈更駕哉!死生猶外之而況哀樂乎?得其變則乘時而動,失其化則委順而靜,此乃達觀明脫者也。其不能自解者,為死生變化之所結縛也。

趙註‘子輿舉化雞、化彈、輪、馬之喻,因而求時夜、鵲炙、乘之而遊,固無是理。但借以明浸假化而為異物,不過順物所宜而已,何容心哉?繫者為形係累,解者吾今而後知免也。

庸齋云:首、脊、屍只是首尾始終。人自無而有,既有有而後有生死也。偉哉已下,皆言其病狀,使我為此拘拘者造物也。浸假一段最奇,言假使造物漸漸化予之身以為他物,吾將因而用之,此即順造化而無好惡之意。是雖寓言,亦自有理。懸解者,心無所係著。不能自釋者,有物結之,萬物豈能勝自然之理哉?

按此四人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與之為友。與《庚桑楚篇》始無有,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無有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友義同,諸解論之詳矣。下文郭氏從有沙為句,餘解因之,《音義》載崔氏本從其心為句,閑而無事屬下文,亦自有理。人之囿形天地間,已為造物所拘,而今所病孿拳若此,是又為形所拘也。雖陰陽之氣有沙於外而心閑無事,鉼蹤鑑井始嘆為形所拘,似亦未能忘情終安於天所賦,則亦何惡之有!假使化予之臂為雞、彈,因而求雞、彈之實,假使化予屍、神為輪、馬,因而求輪、馬之用,既入化機,當隨所遇而任之,其可拒邪?得者時,失者順,即是適來夫子時,適去夫子順也。此所謂懸解。懸則係於造物,解則造物不得。以係之矣而不能自解者,物有以結之,唯順自然之理而不听不距,可以解此結縛。故曰物不勝天也。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3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踊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冷,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連然覺。

郭註:死生猶寤寐耳,於理當寐,不願人驚,將化而死,無為怛之。自古或有違父母之命,未有能違陰陽之變者也。當死,非所禁,橫有不聽之心,適為悍逆以速其死,非死之罪也。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理常俱也。人耳、人耳,唯願為人也。金之踴躍,世知不祥,生非故為,時自生耳,矜而有之,不亦妄乎?人知金之有係為不祥,明己之無異於金,則所係之情可解,寤寐自若而不以死生累心也。

呂註:鼠、蟲人之所甚賤,而氣形之散為肝與臂又其所惡者也。於斯時也,問以所賤所惡,盖以考子來之所安,知陰陽之於人不翅父母而聽之,知大塊之息我以死而善之,則安用問其奚以汝為、奚以汝適邪?夫躍冶之金,人鈴以為不祥,人之願為人也亦然。今一以天地造化為爐冶,則鼠肝蟲臂無往而不可,吾何容心哉!成然寐、連然覺,言死生之際若寤寐之從容,不為之變也。

林註:鼠肝、蟲臂,物之微小者,與《齊物論》蛇蚶、蜩翼義同,言造化之變無窮,人所不能知也。子之於父,唯命之從而不敢違,人受於陰陽,奚翅父母?死生變化,亦聽之而矣!或為鼠肝或為蟲臂,隨所遇而安,彼造化者近吾死,安敢拒捍?苟或拒之,罪在於子,彼何罪哉?

詳道註:鼠肝,怒之存乎內者也。蟲臂,怒之見乎外者也。人生天地間,欲捍陰陽之命而莫之聽,何異乎鼠肝、蟲臂乎?陰陽之於人不翅於父母而不可不從也。以身譬冶金不可以踊躍而叉為鏌鄒,几以明其無喜怒於生死耳。

碧虛註:道在屎溺而況於鼠肝蟲臂乎!世之違尊親之命者,謂之不孝,則逆變化之理者豈曰順道邪?造化近吾死,若不聽而抵捍者,是自悖其天真,於化何罪?譬夫大冶鑄金,範猶不可違,化豈得逆哉?成然魂交則寐,遠然形開則覺,交開之形雖殊,寂寞之性一也。

趙註:奚以汝為、奚以汝適,言無所用汝也。將化為鼠肝蟲臂之微,不可知也。鑄金為劍,唯大冶之所為;犯形為人,唯化工之所命。為鼠肝為蟲臂,吾又安能知之哉?成然寐,全歸之義;連然覺,蘇醒之義也。

膚齋云:鼠肝、蟲臂,言物之至小者,便是趙州云火燒過後成一株茅葦之論。唯命之從,不聽則捍,即前段物不勝天之意。鑄金之喻亦奇絕,賈誼:陰陽為炭,萬物為銅,自此中出。成然寐、遵然覺,以生為寐,以死為覺,卻下六字如此,結上一段文意,真奇筆也。

古之所謂友者,唯其莫逆於平曰,故能規正其將死。當子來妻子環泣之際,叱之使避,無驚其化,則異於常人之所為矣;又語以人處世間,萬物之一,而所謂人者,不知其幾億萬計,則何以汝為!此又釋其滯念而開其曠懷也。鼠肝、蟲臂,言生之至微而不足道者,設使造物所命亦安之而已,其可距乎於此?有以見灼知生死之理,則無適而非樂,無時而不安,囗推其緒餘足以濟朋友之危、解世俗之惑,豈小補哉?大塊載我以形至善吾死也,重舉前文以證,盖慮常人之情畏死而不得免,則預為他生之計,毫釐係念,萬劫縈纏,譬夫躍冶之金亦祇以異而鎮娜不可鈴得矣。是以至人以天地為爐,造化為冶,萬化無極,吾與之無極,何鈴曰人耳、人耳,而憂其不得邪?又況於鼠乎、蟲乎、肝乎、臂乎?觀古人之所以自處者若此,則豈生死所能拘!盖以生為寐、死為覺故也。以死為覺,則何時而非覺哉?

#1聞一多《莊子內篇校釋》據成疏之義,蠡『守而告之』當作『告而守之』,可從。

#2『閒』為正字,『間』誤。

#3『問』一下脫『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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