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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田子方第三

文王觀於臧,見一丈人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文王欲舉而授之政,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終而釋之,不忍百姓之無天也。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昔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而額,乘駁馬而偏朱蹄,號曰:寓而政於臧丈人,庶幾民有廖乎!諸大夫蹙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則卜之。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他,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無更,偏令無出。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散旱,長官者不成德,鎖斛不敢入於四境。列士壞植散掌,則尚同也;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鎖斛不敢入於四境,則諸侯無二心也。文王於是焉以為太師,北面而問曰:故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無聞。顏淵問於仲尼曰:文王其猶未邪?又何以夢為乎?仲尼曰:默,汝無言!文王盡之也,而又何論刺焉!彼直以循斯須也。

郭註:聊以卒歲,竟無所求,不以得失經意,其於假釣而已。尚同,則和其光塵。潔然自成,則與衆務異。天下相信,故能同律度量衡也。為功者非己,故功成而身不得不退,事遂而名不得不去。名去身退,乃可以及天下也。文王任諸大夫而不自任,斯盡之矣。斯須者,百性之情,當悟未悟之頃,循而發之,以合其大情也。

呂註:知臧丈人之足與為政,得之於其釣莫釣之間,屬之以夢,期之以卜而不卜者,上恐大臣父兄之不安,下恐百姓之無天也。用之三年,觀於國,其效至於如所言,則言而能夢,不為不信;欲卜不卜,不為不敬,直以循斯須而已。典法無更,六典八法受於天子者,此其為一國之道也。偏令無出,則可以公之諸侯而後出,此所以可及於天下也。壤植則壞其所樹之黨,欽斛則非先王之嘉量也。

疑獨註:此一節寓言文王用太公之事。文王未得太公之時,其心不忍百姓之無天;託夢以求之,亦聖人順人情之道。及受之政,大常之法不改,不正之令不出,三年之後,天下尚同,故列士壞值散群,植者,木之直。列士之操也,方其尚同之時,列士之操無用故壞,列士之韋無施故散。尚同則天下無異務,故長官者不成德,欽斛不入於四境。功成如此,故文王北面事之,而大公昧然不答,汎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無聞。文王之舉太公非不能獨行以應天意,盖不欲有異於衆,故託夢以循衆人之情於斯須之問耳。碧虛註:其釣莫釣,謂直鈞也,託釣待時,隱於釣以為常耳。文王假夢,質諸大夫,大夫謂先君之命何疑何卜,遂迎而授之政。列士壞植散羣,謂國治則忠臣隱,練垣廢也。長官不成德,謂民淳政簡。欽斛不入境,時和歲豐也。尚同則君臣一心,同務則四民著業。顏子猶疑託夢之非實,答以權之予奪,在乎斯須之間,文王盡之矣,又何論刺焉。劉巢註:三代直道而行,知臧丈人之有道,則授之政可也,奚必託夢以信諸大夫哉!盖知道者必達於理,明於權。道,天也,自信可也。權,人也,豈可廢哉?仲尼與文王盡之,而顏子有所未及也。然則高宗之夢有類是矣,高宗則所謂直道而行者也。精神四達與天地同流,至誠之

驗,天人之際,猶影響也。其夢賽良弼者,不足疑矣。莊子之寓言以為文王,欲明權必考古以驗今,故假夢以信於人,學者或因臧丈人之論以推傳說,則失之。庸齋云:常釣者,釣常在手而無意於釣,故日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壞植散羣,言不立韋黨。不成德,不有其功。同務,與衆同事不自異也。外國欽斛,小大不同,皆不敢入其境內,諸侯無二心莫不知歸也。朝令者,聞文王有及天下之問,故逃去。終身無聞。古本屬之夫夫,上夫字讀同大,太山刻石始皇文曰:御史夫夫,義同。壞植,說者不一,《司馬註》云:行列也。散羣,言不養徒衆。一說植者,疆界頭造屋以待諫士,故《成疏》云:諫士之館也。無隱范先生云植者,邊疆植木以為界,如檢關柳塞之類。壞植散羣,則撇戍罷兵,鄰封混一,此尚同之俗也。續考司馬子長《樂毅上燕王書》云:薊丘之植,植於汶篁,徐廣注謂燕之疆界移於齊之汶水竹田日篁,植以為界之物也。按此則范講為可據,餘義備見諸解。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復杳,方矢復寓。當是時,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邊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冠而進之。御冠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日:夫至人者,上闖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休然有徇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郭註:盈貫,謂溢鏑。左手如拒石,右手如附枝,右手放發而左手不知,故可措之杯水也。前矢去未至的,已復寄杯水於肘上,言其敏捷之妙。象人,謂不動之至。夫德充於內則神滿於外,無遠近幽深,所在皆明,故審安危之機而泊然自得,不能明至分故有懼,有懼而所喪多矣,豈唯射乎?

呂註:引之盈貫,持滿之至。肘措杯水,平直之至。前矢適發而復杳,方矢復寓而在弦,復杳則矢往而杳還,方矢則與前矢並言,其前後相續而不絕。象人,謂其用知不分。此射之射也,不射之射,則所謂純氣之守,非知巧果敢之列,故登山臨淵而不動其心,發無不中。推是以往,則揮斥八極,神氣不變,固其宜也。

疑獨註:御冠之射用知之審者,故能適矢復杳,方矢復寓;此射之中,非道之中也。及觀伯昏無人之登山臨淵,背行適巡,御冠汗流至踵,則猶是聖知之粗可見矣。若夫揮斥八極,神氣不變,則非聖人莫能,故曰爾於中也,殆矣夫射之射,謂不出於力分之外;不射之射,力分又不足以言之。

碧虛註:考之射法,左手如拒石,右手如附枝,故可措杯水其肘上。弦發矢往,復杳前箭,所謂擘栝而入也。箭方去未至的,復寄杯水於肘上,言其敏捷之妙。象人,不動也。是射之射,謂猶存射法。若登山臨淵而能射,非唯忘法,兼亦忘形,故能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也。

庸齋云:發之矢方去,而矢又在弦上。杳於弦上者纔去,方來之矢已寓於弦。言一箭接一箭,如此之神速,是射之射也。若登山臨淵,背行遠巡,而伯昏無人能之者,不射之射也,所謂純氣之守,揮斥八極而不變者也。此章明精藝而神耗者易窮,以道而通藝者不慄。當發矢杳寓而如象人,可謂盡射之藝矣。及登山臨淵,則悚汗而不能立,況欲射乎?此伯昏所以示不射之射,特寓道於藝,非以是為極政也。然亦揮斥八極之漸歟!習養神之道者,請觀諸此。或疑御寇著書而自貶若是,何邪?益抑己所以尊師,尊師所以尊道也。與彎射羿之弓者不俟矣。無隱范先生講宗呂註,兼證郭氏小失,云方矢猶方舟之義。並也,謂並執之矢已寓於弦,非寓杯水於肘上也,其論為當。

肩吾問於孫叔敖日: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問栩栩然,子之用心獨奈何?孫叔敖日: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其去不可止,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將躊躇,方將四顧,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檻,盜人不得劫,伏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己愈有。

郭註:曠然無係,玄同彼我,則在彼非獨亡,在我非獨存。躊躇四顧,謂無可無不可。伏戲、黃帝者,功號耳,非所以功也,故其名不足以友其人也。夫割肌膚以為天下者,彼我俱失也。使人人自得而已,使人自得者,與人而不損於已。其神明充滿天地,故所在皆可;所在皆可,故不損己為物,而放於自得之地也。

呂註:鼻間栩栩然,則其息以踵而深深之意。以其得失之非我,知命而安之也。不知其在彼在我,以道而忘之也。躊躇四顧,則自省之不給,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古之真人,所以不得說,不得濫,不得劃,不得友者,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故也。若然者,其神可以經山入淵,充滿天地。與人愈有,言道之無窮也。

疑獨註:此即《論語》所載令尹子文之事,又託肩吾以明之。栩栩然,氣微動貌。軒冕之來不可卻,則順受之;其去不可止,則任之而已。得失非在我,又何憂喜乎?忘乎彼我,歸於大同,得喪所以自泯。天且不能貴賤之,況於人乎?真人與化為友,故知者不可得而說,美人不可得而溢,盜人不可得而釗,羲、黃不可得而友;唯其如此,故經山不介,入淵不濡,居困而不失其亨,充滿天地,與人而愈有也。

碧虛註:鼻問栩栩然,色澤欣暢貌。吾無以過人,不矜故無憂耳。且有生是妄,逆旅誠虛,軒冕去來何異蚊聶之過目也。故躊躇弗進,存神道德之鄉;顧陌四方,御氣寶冥之域。彼之貴賤何暇及哉!古之真人,朴素故難說,質真故莫渝,寡欲故遠盜,無求故不屈。是知心地礙者,生死不能變;形無累者,爵祿弗能縈。若然者,其神無方,故貫至堅而無畫;其氣無體,故沒至柔而不濡。潛蘊於無內,充盈於無外,推功與物,物足而己有餘也。

庸齋云:鼻問栩栩然,息在內而有自養之意。令尹之貴若在於令尹,則與我無預;我之可貴若在於我,則與令尹無預;故曰其在彼邪亡乎我,其在我邪亡乎彼。躊躇四顧,謂高視遐想於天地之閒,安知人之所謂貴者賤者。知者不得說,非言可窮。美人不得濫,非色可淫。盜人不得釗,非威可屈。羲黃不得友,遁世而輕天下也。介,問。卑細,貧賤也。道在己而充塞天地,推以化人,用之無盡也。中心閑豫,故鼻問栩栩然,息深而動微。知爵祿之來不可卻,去不可止,以為得失之非我而無憂色,此其所以過人者也。不知其在造物乎?其在我乎?以為在我則無造物,以為造物則無我,彼我兼忘,夫何憂哉!躊躇四顧,言其自得,何暇至於人貴人賤,則所樂也內,其視三仕三已若遊塵之過前。此言安命者忘貴賤,輕利者忘爵祿也。故仲尼以比古之真人。真人者,死生無變於己,以其浩然之氣充塞天地,故推以利人,其用無極。南華寓言於肩吾、叔敖,所以為可仕可止之鎰,而於內樂無益損焉。斯可與之論道矣。

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郭註:言凡有三亡徵。不足以喪吾存,遺凡故也,遺之者不以亡為亡,則存亦不足以為存矣。曠然無矜乃常存,夫存亡在於心之所措耳!天下竟無存亡也。

呂註:天下有常存,不死不生者是也。得其常存而存之,則存其存矣。凡、楚曷足以當存亡哉!

疑獨註:國之存者,物存也;吾之存者,命存也。至於命者,國雖亡而己有不亡者存;係於物者,國雖不亡而己之所存者已喪矣。楚王利人之國,左右曰凡有三亡徵,欲有其國也。凡君不係於國,故日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譏楚王之存存者已亡,國之存無益也。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楚未始存。此以道觀之,故無存亡也。

碧虛註:楚王有吞夷之志,故使左右以言感之。凡有三亡徵,謂不敬老、不尊賢、不養民。凡之亡也不足喪吾存,不以皮為災也。楚之存不足以存存,國雖存而生已喪矣。由是知存亡在道,不在國邑也。

庸齋云:此即刖者有尊足存之意,謂道之在己,不問有國與無國也。凡不為亡,楚不為存,則世之得喪皆外物耳。然其意尤在楚不足以存存一句,失者既不足以自歉,則得者亦不足以自矜,此語誠有味。凡君不以國亡係念,而能存己之存,知身之重於國也。楚王以國存自矜,而己之所存者已亡,以國為重於己也。己重於國,則國雖亡而無傷;國重於己,則國雖存而己無濟矣。是知君子所當存者在乎道德,而不在國位,而況區區得喪下於國位者乎?是篇立論始於子方之師人貌而天,隱德港耀有不容稱者,遂足以使文侯悟所學之非真知。魏國之為累,可謂善揚師德,一言悟主者矣!何息乎己之不立,道之不行邪?仲尼見溫伯雪子目擊道存,則啟迪之機,不在乎諄諄訓古之間。顏子欺超逸絕塵,瞠若乎後,則大化密移,盍求諸交臂易失之際,老聘遊乎物初,而孔子識其離人,立獨具眼,相逢造妙,若此而猶有問,不幾於贅乎?然非因機闡理,則無以惠後學,故詳及於陰陽成和生物之奧,由其萌以究其歸,使人人知天地之大全而忘形骸之小變,是亦聖人弘道濟物之盛心也。哀公謂魯多儒士,則以衣冠取人,莊子稽其行實,故得以少之。及其號於國而獨存仲尼,有以見真道之不磨,偽學之易泯,衡鑑昭昭,其可欺耶?文王舉臧丈人,政成而夜遁,則知有心為治者,任賢惟急;應物無心者,功成弗居。君臣之道,至是極矣!所以示萬世之標準也。至若伯昏以射觀列御冠,叔敖三已無憂色,此又論至命之士,離人入天,與化為一,揮斥八極,死生無變者也。學道叉至此地,方為極則。不然,皆外殉而中殆者耳!終以楚王、凡君身國存亡之喻,明物我內外之分,可謂知輕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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