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只老鸭煲,其他的都不用宫少青忙活。
宫少青把控去了血水的鸭块块和泡发好的一碗笋干、几片火腿,再放上作料,搁砂锅里置文火上煨着,由王老师盯着,他自个儿跛着脚去坐在餐桌前,抱着胳膊架起伤脚舒舒服服地背靠着椅子,一边等着俞子修回来开饭一边想心思。
“……给你出难题的事儿我不会做的。”
电话里俞子修的这句话总是萦绕在宫少青的耳边,绕出了一圈圈的回忆——
端午那天,宫少青陪妈妈吃过中饭,就去午睡了。
他睡醒了,伸着懒腰就看到床头的花瓶里花儿们没精打采的,就想着去花房剪点插花。还没有走到花房门口,听到妈妈的说话声。
“老宫,你又不是不了解我,给你出难题的事儿我不会做的,就是一顿平平常常的家宴。你还是春节的时候去家里坐了几分钟,爸都开了口要我们晚上一定去吃个饭,你回都回来了,晚上你哪怕又是去坐一坐,我也好交待了。”
爸爸回来了!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爸爸正在给花房里的花儿浇水。其实这些花儿根本不用他浇什么水,就连妈妈也根本不用动手,家里的阿姨没多少事儿做,都闲得慌,何况给花儿浇水也是宫少青最喜欢做的活儿。
估计是爸爸回到家,无论在书房还是在客厅,爸爸走到哪儿妈妈跟到哪儿叨唠,爸爸就来花房了。爸爸最喜欢来这儿,动动手给花儿们浇浇水拔拔草,或者坐花房里喝喝茶看看报纸。早起还会在花房里伸伸胳膊踢踢腿脚。
宫少青推开玻璃门,阳光透过玻璃顶棚照下来,花房里的空气显得有点儿闷热。
爸爸不说话只摇摇头,妈妈看到儿子出现在花房门口,就又换了借口。
“你看啊,你不去儿子也不肯去。他外公都说了好几回了,就这么一个外孙,在一个城市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面。老宫,去吧,啊?”
妈妈几乎是在央求了,宫少青想着要不要给妈妈帮腔。
“我的儿子我知道。他小毛病不少,大毛病没有。不像你那个弟弟,表面看都是优点,却坏到了骨头里。”
虽说知道爸爸不喜欢舅舅,可是爸爸出口就伤人,这是以前没有的。再说爸爸也没有正面回答妈妈的请求,而是把话题扯到了舅舅沈伟身上,宫少青知道爸爸一定是有所指的。
宫少青止了步子没有再走过去。爸爸在呵斥妈妈,做儿子的在面前不妥当,他想回避。
“少青,过来!”
爸爸在叫他。
“少青,爸爸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
“有什么想法?”
爸爸好像在跟他的秘书说话。
“爸爸,我也不喜欢舅舅。不过,外公归外公,舅舅是舅舅。既然外公开口叫我们去吃晚饭,如果爸爸有空,我就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坐坐。”
宫少青小时候就怕父亲,长大了也还是有点儿怕他,很少主动和父亲说话。直到去年自己的网络运行失败了,父亲和自己有一次促膝长谈,他突然发现父亲其实是很爱自己的,而且远比母亲更加了解自己,指出自己的问题也是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都说父子连心,这样浅显的道理自己却从来没想到去品悟,宫少青很后悔,自问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那以后,父子俩不仅能像朋友那样讨论些问题,有些家事,父亲还常常会先听听他的意见。
“嗯。说得在理。”爸爸点头,继续浇花。花洒在爸爸的手中上下摇动,漏出的涓涓细水流泻出无数道晶莹的水线。当市委书记的爸爸把个浇花的动作做得这么艺术,宫少青看得入了神。
爸爸还是没有明确他的态度,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妈妈干着急,只得继续进攻:“老宫,你不喜欢阿伟,也没人勉强你喜欢。你也认为儿子说得在理,爸爸是爸爸,阿伟是阿伟。晚上是爸爸请你又不是阿伟请你。再说了,阿伟请你我也不会勉强你啊。”
宫少青掐了一朵紫红的芍药花儿递给妈妈,又给自己掐了一朵粉白的,芳香袭人。他把花儿凑到鼻子前贪婪地嗅着,夸张地抽着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逗着妈妈看他的模样。
妈妈朝着他看看,没心思笑。
宫少青没有妈妈那么焦虑,他已经明白去不去吃饭不是主要问题,爸爸是有话要说。
爸爸放了花洒,拿了花剪修剪被宫少青掐劈了的花枝,说话的语气和缓了许多:“你啊!虚荣心在作怪,还不是受不了阿伟的冷嘲热讽,说你请不动当官的老公,才来我这儿磨磨唧唧的?我知道你是两头为难。和你说实话,你要是不希望你老公出事情,你就离你这个弟弟越远越好。”
“你到底是为什么嘛?阿伟又没有对你怎么样。你多少说得明白点儿,我也好防范。”
“你这话在理。我是得说得明白点儿,免得你给我捅娄子。”
宫少青听爸爸这样说,就又想到要避开,又被爸爸叫住了。
“儿子,你别走!你多听着点儿,我不在家的日子多,有什么事情,你帮着你妈妈把握把握。过来,坐我身边。”
一家三口在花房里围着小石桌坐在鼓形的石凳上。
阳光从顶棚挂着的吊兰间漏下来,像无数的小精灵在桌面上跳跃,花香茵茵,倒也温馨。
“你们都听说了老华的桃色事件,也都知道他是我在县里的老上级,对我有知遇之恩。……”
宫少青知道爸爸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这事儿在三八节那几天作为头号花边新闻轰动一时——三八节前,这位近六十岁的华总编被他手下的一名女编辑以强奸罪为名给告了。证据确凿,罪名成立——获刑三年,缓期执行。
“爸爸,这事我知道些。最早是子修告诉我的。这个女人原来是地方电台的一档娱乐节目主持人,刚进出版社没多少时间。说是华伯伯利用职务之便……”
“儿子,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女人确实漂亮,不漂亮阿伟也不会介绍她去老华那里工作。……”
“阿伟?”
母子俩面面相觑。
“是的。老华退居二线,想要舞文弄墨,改行做了这么个社长兼总编。上来没多久,阿伟就和他搭上了,老华知道阿伟是我的小舅子,自然当他是自己人。……后来,阿伟说他的好朋友有个老下属,想到省城来工作,请老华安排。老华一问,这人是节日主持人出身,老华想,做采编拉广告肯定行,就欣然答应了。没想到……就要离休的人却进了监狱……”
“爸,我听说是社长兼总编这个位置原来另有人选,是被华伯伯给顶掉的,那人气不过,出这么个下三滥的主意把华伯伯给撸了下来。”
“少青,你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你舅舅的主要目标是针对我来的。他这样做是一箭双雕,既帮人坐了社长那个位子,又让我知道他的手段。他之前想拿一块土地,鼓躁你华伯伯出面和我说,我要老华转告他,走正常的程序合法地拿地,根本不用我出面。阿伟总是这样,我不说得明白一点,免不了还会有下一次。”
爸爸拉过妈妈的手握在他的手里,语重心长地说:“沈泓啊,人各有志,知我者莫若我妻。在家里,我也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我爱做官,阿伟爱钱。官商结合往往就演变为官商勾结。阳光支持我没二话,月光支持我做不到。沈泓,我只想稳稳当当地做官,尽力做个大家眼里的好官。退一步,我就这样做到离休,我们也什么都不缺,要那个钱,买我坐牢呢?还是买……”
“老宫——”妈妈拖了长音阻止爸爸再说下去,“快别说了!你才多大年纪,前途还长着呢!不过,老宫,你怎么这么肯定阿伟是冲着你来的?他就不怕你修理他?”
“你啊!他是你弟弟,有恃无恐,我这个做姐夫的能拿他怎么样?反过来,人家都知道他是我小舅子,他可以利用这层关系为他谋划。我又不能登报声明我和我小舅子脱离关系,我是防不胜防啊!”
宫少青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忍不住问:“爸爸,就算舅舅知道你是个正官,不想淌他这趟浑水,也犯不着这样做啊。你刚才还说,阳光支持你没二话,他要是真有什么困难,比如资金周转什么的,你该帮的,还是会帮的。”
“儿子,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喜欢你舅舅?”
宫少青看到爸爸一双眼睛信任地看着自己,心想,爸爸多多少少是知道我的心思的,要我自己说,八成也是想让妈妈听听我的想法吧。
“爸爸,外公喜欢我,舅舅不太高兴。他老是在我这儿旁敲侧击,意思是我宫少青放着你这么个大官爸爸。不想找个好事儿做,却做了吃青春饭的模特这一行,是不是就等着继承沈氏企业。我没那样想过,不想让他误会,撇清些更好。”
“对啊!你说到关键的了。你舅舅也要让你外公看看,我姓宫的是怎么对待姓沈的。彻底打消外公把沈氏企业交给你打理的念头。就算你外公没这个想法,你舅舅也有这个担心。他之所以得寸进尺,是抓住了我的软肋——家丑不可外扬啊。”爸爸的眼里写着忧虑。
“老宫,爸爸要是看中我们儿子,让少青接班,也正常嘛。怎么你们父子俩……”
妈妈话没说完就被爸爸打断了:“沈泓,你都这样想,难怪你弟弟要防我。不要说了,儿子都不要,你要来作甚?你晚上就回去和爸爸说,沈氏企业就是沈家的,我们不沾边。就说是我提出来的,尽快让沈伟接班。”
宫少青给妈妈一张明朗的笑脸:“妈妈,你去吧。我给你剪些插花,你给外公带过去。妈,端午应该吃鸭子吧?你叫阿姨去买只老麻鸭来,要那种水里养的,我给爸爸做只老鸭煲,陪爸爸喝瓶五粮液。在舅舅接班之前,我也回避回避,以后我再补回来,天天去看外公。”
“你们这父子俩啊!怎么这么默契?什么时候开始把我撇开的?老实说!”
……
“嘿嘿~~”想到这儿,宫少青忍不住,嘴角扯扯,笑出了声来。
“青儿,什么事儿这么开心啊?你尝尝看看,鸭子不知道炖烂了没有。”
王雅玉说着话儿端了锅子从厨房里出来,把砂锅放到餐桌上揭开了锅盖,顿时,热气腾腾中一股子浓香扑鼻而来。宫少青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
“小青,你尝尝味儿就行,别吃光了啊,不要等小修回来,净剩下鸭皮了。”姜迎春从厨房里伸着个雪白的脑袋,冲着宫少青咋呼。
这一对老人,总是唱对台戏,你偏心这一个我就惦记那一个。
“嗯嗯嗯,……”
就在宫少青的筷子插上了鸭大腿的时候,俞子修开门进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