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那个寒冷的冬夜,就是自己人生的最低谷,再不会有比那夜更糟糕的事情了,事实上,那只是她人生悲剧的开始。
自行服用打胎药没起作用,直到腹部隆起进了医院,那个像母亲一样用爱之深责之切的目光看她的女医生说:“你打掉这个孩子,这一辈子就将失去做母亲的机会了。你要好好想清楚。”
她脑子里就想着不知在哪本书上写的一句话: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算完整的女人。更何况,恨之深,也证明了爱之深,她恨不得斩断跟他所有的联系,却正表明她还爱着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害怕看到跟他有关的人或者事物引发心头的悲伤。思前想后,最终,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从大一到大二忙着跟钟奇山盟海誓,考试基本都是低空擦过合格线,怀孕之后又跟游魂野鬼一样神思恍惚也没法儿上学,索性办了休学手续,用妈妈寄来的生活费,再把一直没有收拾的钟奇买给她的珍宝首饰给卖了,还有仗义的袁枚帮衬了一些,她租了个房子住下,一直到把孩子在医院里生下来。
那个猫崽般瘦小的孩子,皮皱巴巴的,手脚小小的。隔着玻璃窗看着温箱里的那个幼小的生命,她的心里洋溢着母爱的温情,脸上泛着母性的光辉,但仅仅是片刻,她就因为医生惋惜的话语如置冰窖痛不欲生。孩子,竟然患有先心病,而且病势危急。
那一刻,天也仿佛塌了下来。筱飞燕眼发黑,身子发软,就势跪了下来,扯着医生白大褂的下摆惶急叫道:“医生,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不管要多少钱,我都不在乎,只要能救我的孩子。”
医生当时说了什么,筱飞燕都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要治孩子的病要很多钱,而且要尽快弄到。家里寡母和兄嫂都是工薪阶层,手中闲钱不多,再说还没敢让他们知道自己现今状况,给孩子治病的事情,她没想过依靠家里人,倒想过去求钟奇,他是钟氏地产的太子爷,孩子治病的钱对他而言没有困难,但是她到了钟氏地产办公大楼前,恰好看到他搂着一名端庄高雅的女子从大楼里出来,他像是有所感应般朝站在花坛边的她看了一眼,素不相识般扭过脸,再对着怀中佳人低声说笑。
就是那天晚上,还在月子里的她下海做了舞女。
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清纯如精灵般的筱飞燕不见了,昼伏夜出的她用劣质的化妆品糟蹋着那张如瓷般精致的脸,浓妆艳抹的她拥了冰山丽人的绰号,被那些来舞厅猎艳的狂蜂浪蝶追逐,在他们浊重的喘息里把成把的钞票进她开得很低的V形领口里。
到了这步田地,她仍没有放弃希望,每每洗去铅华,一身素白的她到了医院,隔着玻璃窗看着温箱里那个小小的身体,心里依然漾出蜜一样的甜意。她已经想好了,等到孩子的病情稳定后,就送回家去请妈妈照顾。
她相信,妈妈会在任何她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持,就像她对自己的孩子会全身心的付出一样。当然,妈妈会生一段时间的气,但最终会原谅她,也会真心接纳小外孙。风雨过后有彩虹,她觉得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谁能料到,老天爷就跟她过不去,嫌她痛得不够,伤得太轻,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加重她的苦难,以惩罚她荒疏学业辜负家人苦心与希望的错。
那一道晴天霹雳,来得那么快,快得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也是个盐雪纷飞的夜里,浓妆艳抹的她进舞厅时,还在幻想着孩子出了温箱,在妈妈的照顾下,像自己小时候一样粉嫩嫩肥嘟嘟的,一笑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她甚至还在纠结:孩子最先叫会是“妈妈”还是“姥姥”呢?
那道把她打进无底深渊的医院来电响起时,正好一组警察进了她在的那个红房子舞厅临检。一名让她拿身份证,她像没有听见,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孩子死了,怎么可能?手机从手里滑落也像不知道,等那名警察重述一遍让她拿身份证时,她疯了似的掀开警察往外冲,没跑出两步就被逮住反剪住胳膊铐上手铐。
挣脱不开的筱飞燕死命的哭喊道:“我要找我的孩子,孩子没有死——”
旁边一名警察过来,让同事打开手铐,揽着她的肩膀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个温暖厚实的肩膀奇迹般的让筱飞燕安静下来,她盯着他,眼中闪现着异常清亮的光:“拜托,送我去一医,我的孩子在住院。”
他跟带队的警察打了声招呼,半拖半拽的带着筱飞燕冲出舞厅,开着警车送她去在另一个城区的医院。
雪的反光,刺得筱飞燕眼睛生痛,她眯着眼,泪水长流。
“想哭,就哭出来吧,哭过就没事了。”警察温和的说,像个温敦的长者。实际上,他看上去跟钟奇年纪差不多。
“不,我不能哭。哭会让人软弱,我现在最没资格做的事情就是软弱。”与其说这是说给警察听的,不如说筱飞燕是在告诫自己。她擦干泪水,努力睁大红肿的眼睛盯着前面反光的雪地,力持平静的问:“你叫什么名字?呃,我不是想巴结,咳——”
怜悯的看了一下这张浓妆被泪水冲毁丑得像妖怪的脸,警察简短的答了声:“沈睿。”
“谢谢。”筱飞燕舒了口气,不再说话。
沈睿的车开得平稳而快,跟钟奇狂野的风格不一样。该死!为什么又想到那个混蛋?筱飞燕狠狠的咬了一下舌尖,算是惩罚过自己了,而这时那撕心裂肺的痛也舒缓了很多,她开始思索是不是接电话时因为舞厅太嘈杂而听错了医院那头说的话。这样一想,她的心又安定了很多。
医院在望的时候,筱飞燕心又开始咚咚跳个不停。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她忽然脚软如绵,靠在座位上没有动弹。像是明白她的心情,沈睿温和的说:“需要我陪你去么?”
敏感的筱飞燕马上听出了他言下之意——他本来没有陪自己进医院的打算,她条件反射般的摇头说:“不用。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我一定会报——”想到别人是警察,自己已经沦落成舞女,为了给孩子治病,自己还不知道会干出些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拿什么来报答人家呢?她逃似的下了车,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医院,让原本还想说什么的沈睿把话咽回了肚子。
看到白布下那个小小的身体,筱飞燕听不进那个一脸麻子的护士说些什么,她的手颤抖着,触及到孩子没有温度的脸,整个人失控了,反手拽住那个喋喋不休的护士歇斯底里的嚎哭斥骂起来,一群护士涌上来,把她们分开,她猛的推开拉扯自己的护士们,抱住孩子没命的朝外面跑。
“宝宝,我们换家医院,一定有医生能治好你的。”筱飞燕怕吓着孩子般,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如同耳语。她这一刻灵活如鱼,在一群白大褂们的追截下,冲出了医院,冲上了白雪覆盖的马路。
路上没有行人,车也稀少。医院里的白大褂们都没有追来,但那些路过的汽车把筱飞燕当成疯子都绕了过去,没谁肯停下来搭载她。她不敢停在路边等,在马路中间边跑边拼命的挥手。
白雪下有冰很滑,筱飞燕却轻松的掌握着身体的平衡,如果不是穿着高跟鞋,她甚至可以借助冰的滑力加快速度。她拼命的顺着眼前无限延伸的路往前跑,雪一直下,盐粉慢慢变成鹅毛,悠扬的随风轻舞,让她觉得自己不再孤单,不是孤军作战。
夜深了,路上的车更少。
一辆白色的车从前方缓缓驶来时,筱飞燕朝着车头扑去,她冲得很急,车上的司机猛的打了一下方向盘,准备绕过去,出于不可知的原因,在筱飞燕冲到车头正前时,本来缓速行驶的车子忽然加速,撞上了她的身体,再推着她冲上人行道撞上一堵厚厚的围墙。
身体碎裂的瞬间,筱飞燕揪紧的心却放松了,“妈妈能一直陪着宝宝了。”她望着怀中冰块一样的孩子,眼中有释然,也有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