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寻刚进门,还没行得几步,听见声响,回头一看。
只见一高大青衣汉子大步跨进小院。身后是两个同样着青衣的汉子,两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副担架。
方寻一看这架势,晓得便是此次进山受了重伤的猎人,只因是担架,行的慢了,才落在后面。前面的那高大的汉子,正是村里最有名望的几位猎人之一,唤做张松。
这张松虽是孤儿,但是从小就被村里的孙老头收养。那孙老头是打青丘城过来的,据说是个老兵,几场战役下来,腿脚受了重伤,不得不退了回来。谁知从军十几年,人事消磨,到得家中,父母却早已辞世。这孙老头心灰意懒之下,跟着几个同样退伍的老兵进深山打猎维持生计,这些人在行伍中练得一身胆气,身手也自不俗。后来干脆散了伙,各自寻了个村子,教授武艺。几年下来,有的做了村长,有的成了巨富,有的成聚众为寇,占领山林……
只有这孙老头脾气古怪,找了个“没前途”的无名小村,居住了下来。教授猎人们武艺为生。他终生不娶,只一个螟蛉之子,便是这张松。此刻张松衣衫褴褛,身上还密布着十数道伤口,大步过来时,一阵浓热的血腥气息扑鼻而来。如此伤势,这汉子居然面不改色,着实难得。
那张松三步并作两步,推开前面的人,后面的两个汉子抬着担架快步跟上来。走过方寻身侧,方寻注目一看,躺在担架上的人可不就是那孙老头!
只是这孙老头怎么会受如此重伤,他可是村里的武艺教习,况且已经过了知命之年。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正是享儿孙福的时候。怎么还会进山打猎?
方寻正暗下思索着,却见那汉子张松,早已排开众人,来到方老先生面前。摧金山倒玉柱一般,纳头跪拜在地,面目悲戚,口里只颤声说道:“请方叔救救家父!侄儿给您老叩头了……”
言罢,已是落下泪来。
方老忙起身做势搀扶,那汉子岂敢怠慢,也顺势站了起来,侧过身子,后面两人急忙将担架抬上前,停在地上。
方老低下身来,看了看,皱眉道:“怎么伤的如此之重!”
只见那孙老头仍自昏迷不醒,右臂处空空如也,竟是断了一臂。肩膀扎了布条,敷着药,血早已止了。伤口处肉芽丛生,显然是被生生撕扯下来。要搁旁人,只怕痛也能痛死,只不知他怎么忍受了下来。
那汉子张松见得方老皱眉,慌得六神无主,登时便又要跪拜,口里只不住道:“还望方老救救家父!”
方老便又扶起张松,叹息道:“虽然你等已经用过药,可是这伤势也实在太重了。若是你们这些汉子受了这种伤,也还不致有生命之危,只是孙老哥他年纪实在是大了,轻易受不得折腾。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还望你勿要怪我。”
那张松忙道:“方老您医道高明,若您也不能医治,那也是家父的命数,怎敢见责!”
老人本就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况且,从医之人,在这种事上岂敢不谨慎,不然信心满满的费心治了半天还是没救过来,让病患家人空自欢喜一场,恐怕他们立马就会翻脸,甚至打上官司,称你庸医误人,把病患给治死了。
闻得此言,老人也不再废话,站直了身子,走了几步。方寻看的真切,那脚步不丁不八,忽左忽右,想来应该是祝由术中的步法。却见老人绕着担架走了一圈,伸出右手中指,神色凝重,缓缓按下,在孙老头的额头写着什么,或者,应该用“刻”来的恰当。看那手指用力,似乎是因为残疾数十年不能伸直,今日第一次伸展开来,颤抖却是有力的伸直;却还不止,恨不能伸得更直更长。方寻看那指尖,恍惚间看到爷爷的中指似乎真的变长了,指尖也变成了刀刃,如庖丁解牛般缓慢却又流利的在病人的骨肉间隙划动,一下又一下……
方寻看得兴起,恨不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老人总算是写完了额头上的“字”,又在孙老头的右肩上书写了起来。这次就简单了许多,外行人也能一眼分辨出来。如果刚才在额头上写的时候是“刻字”,现在就像是厨子在萝卜上“雕花”了。虽然同样是刻,却有轻重难易之分。
待得肩膀上的也书写完了,老人才长舒了一口气。扶着桌子挪到了太师椅上坐下。这一垮下身子,登时汗出如浆,似乎是一身的汗都被包藏了,却在这一刻迸发出来。老人大口喘着粗气。
方寻见状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手中的笼子和草药,急急小跑过去。须臾,端过一碗水来,老人先抿了一小口,放下水碗道:“寻儿,你再端两碗水来。”
方寻又端来两个水碗,老人又伸出中指,在水碗上空悬空书写着什么。完事后,唤过张松,道:“去给孙老哥灌下一碗,要细细的灌,到他咳嗽为止。另一碗待他醒来再给让他喝下去。”
张松及众人都心有狐疑,想那孙老头如此伤势,能挣得一口气已是万幸,哪里还能奢望这么快醒来?于是,有那好奇的,有那哂笑的,各各注目看着张松的行止。
张松原本也是心有惴惴,一直关注着义父的状况。他看得最是真切,见到方老先生在父亲额头、肩膀上写完字后,父亲那昏迷中仍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才长呼了一口气。
毕竟是抚养自己二十多年的父亲。他是孤儿,像方寻这样年幼失恃,尚且被村里的孩童们取笑,更何况张松是山上捡来的。连他的名字都是孙老头起的,取的是安稳如青林山上古松的意思。他常常想到,哪怕有一天,他真正的父母前来相认,他也绝不会承认他们。看他们给自己留下了什么!若不是他被遗弃时身上有块白绢,上面血书一个张字,他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当他患病了,受辱了,着凉了,挨饿了,是谁陪伴在自己身边?
所以当他在山中遇到那只老虎,那只不同寻常的老虎时;当身边的伙伴个个重伤不起,只余下他时,他唯一想到的是,以后不能给自己的义父尽孝了。却全然没有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都说人濒死的时候会想起很多往事,他却只记起义父对他的好……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的义父出现了,仿佛自他的梦境里凭空跳了出来,拼着被扯下一条手臂,刺瞎了老虎的一只眼睛……
从山上归来,一路急行,直到此刻,张松才算是真正的放下心来。他扶起父亲,小心翼翼地扣着碗沿,慢慢的喂着水,才一会儿功夫,只听得父亲轻咳了声,水又吐了出来。其实人受伤昏迷时,喉咙阖闭,吞咽艰难,强行灌下也会伤了肺,只能细细灌下。张桦见得此状,登时面现喜色,遂停止灌水。
那旁观众人本就存了看笑话的心思,觑得方老的信心满满,自是犹疑不定。此刻见孙老头咳出声来,不禁暗忖道:“难道方大夫真的这般厉害?莫非传闻方大夫身怀祝由神术的事是真的?……”
且不提那众人各怀心思,只说那张松刚放下水碗,却见孙老头咳嗽声越来越密,本已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那张松本就全副心思都在义父身上,兼且离的近,只听得孙老头的心跳越来越快,在张松的耳中,简直就像好战的将军听到军中擂响了征战的军鼓。不禁手舞足蹈。
那孙老头咳了一阵子,渐渐平静下来。须臾,睁开眼睛,迎面正见到自己的义子满面红光。又看了看周围的众人,似是缓过劲来,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我还能活着回来!”
方寻见得孙老头这么快清醒过来,也自喜悦。更是坚定了对祝由术的信心。回头看到自已的爷爷正端着碗在喝水。方寻知道极渴时不能暴饮,得先饮一点,再徐徐加量。便又跑去再端了两碗水来,老人一饮而尽,叹道:“老了,才片刻就累成这样了,这法子实在太耗心神,你可要切记不得轻用。”
方寻点头称是,心中也自骇然,有些许不安,又似乎略有所悟。
骇然的是这祝由之术如此耗费心神,而书上载的很多字符可以起死、还魂,甚至还有李代桃僵之术,据载能将病症转到别人身上。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施展起来该耗费多少心神,难道这祝由之术要仙人才能全部施展?
不安的是自己的爷爷却又费了这么大代价施展这祝由之术。既然祝由术不得轻易施展,可是爷爷在这山中,偶尔也会碰到这种重伤之人。药石难救,只得用祝由之术,那岂不是对爷爷的身体大有不利。按说爷爷是精通医术的人,素来重调养,期颐可待,怎么年过半百就做白头翁,莫不就是施展这祝由之术的缘故?
所悟的是,天道公平,有所予,亦有所取。像祝由之术这般神效,自然不可能不劳而获。一念及此,不禁产生了对上天的敬畏。
想到这些,方寻不禁又想起那位赐予方家祝由之术的仙人。暗忖道:“只不知若是成了仙,可否逃出这天意的捉弄。想来应是可以的罢,不然这拥有偌大神通的仙人,岂不应该是最短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