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们几乎来自同一个小区,起初,他们互相并不认识。当手中都抱着个婴儿的时候,欣赏同一只宠物的时候,被同一阵风迷了眼睛的时候,他们找到了最佳的契合点,开始相互接触。他们向对方试探性地打招呼,询问对方的年龄、饥饿与否和婚姻状况。谈话尽量彼此适应,大脑尽量节奏一致,眼睛一起放出茫远、模糊和神秘的光,然后就有了下一次见面,就有了熟人。
跑步者与他们没有交谈过,因为最佳契合点似乎一直没有出现。公园里除了他没有跑步的人,这可能不容易让你相信,可的确是这样。这所城市很早就没有运动的习惯了,即使热衷减肥的年轻女孩也只是选择节食和瑜伽。
偶尔,人们有跑动的冲动,如果四下无人,他们会猛冲几步,感到关节激动的震颤后就停下来,然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不需要再跑。如果有人的话,他们就狠狠地伸个懒腰,像用巨大的哈欠驱走睡意一般,然后寻找狂欢的机会弥补。于是,人们和跑步者在肢体动作上无法产生共鸣。这不是说没有人注意他,至少有女孩子会注意。
如果在十几年前,我们健康、身材匀称的跑步者会博得许多少女的芳心,可是那个时代早已过去了。现在的年轻女孩看到他满身的汗水、发红的脸庞、粗重的呼吸和肌肉剧烈的伸缩,竟会感到一点点恶心。她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又想看他,又讨厌他。中年男女端详这位年轻人的背影,结果也往往是一齐叹口气,觉得这个年轻人让他们有点不开心,但又不能怪他……总之,跑步者在很长时间里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他除了跑步什么也不做。
有时,跑步者会对人们产生兴趣,经过他们时用他那因为血流充沛而灼灼发亮的眼睛盯着他们看。这么做大多时候也得不到响应,人们仿佛商量好一般迅速避开他的眼睛。
可是有一天,跑步者忽然决定在游人云集的小广场上停下来休息一下。这时人正多,他们穿着睡衣,抹了花露水和痱子粉,拿着扇子拍拍打打,有规律地晃着脚步。后来他承认,如果事先注意到广场上有那么多人的话,他一定会像往常那样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然后什么事都不会有了——虽然后来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事情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他一停下来,就觉得整个世界轰隆隆直响,身上热得无法忍受,汗水几乎是向外迸溅。以前他中途休息的时候,他总是选择在树林里或是湖边,周围会有许多清凉的空气吸走他的汗水与燥热,而眼下,周围这些人来到公园就是因为有过多的热量无处散发。跑步者尴尬地叉着腰,茫无头绪地走着,希望带起一点风,让自己清凉一下。这当然是徒劳,广场上人太多了,空气流通很慢。
跑步者对那些发胖的妇人和吮指的婴儿的独特形态感到惊诧,他半低下头想离开,却似被他们监管着,找不出继续跑动的勇气,就像他无法回忆起刚才为什么停下脚步一样。虽然离开只需要一瞬间,但他就是攀不到那个勇气的顶点。越热越走,越走越热,最后,跑步者脸红得像发烧,他冲到喷泉边捧起略微混浊的水扑在脸上。
池边有一些戏耍的孩子,他的举动引起孩子家长的注意。他们走向他,向他提了一些关于跑步的问题。这其实违反了他们与人谈话的规律,不过,他们觉得这个人应该很重要,值得在了解之前就赶紧先抓住。
跑步者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因为从未和他们打过交道,加上运动的疲累,他说起话来有一点磕巴。这些家长便有点儿失望,尤其是他呆滞地看着他们的眼睛,目光里没有一点聪明的痕迹,还露出他们不需要的笑容,这让他们寻找景仰的希望被打消了。
跑步者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竭力想形容跑步的愉快和益处,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自己离开了跑步就什么都想不起来。围过来的人开始多起来,这些最先同跑步者说话的家长转身朝人群外面走去的时候普遍受到了后来者的追问。他们露出不屑的表情,说没什么,是那个跑步的。这句话让跑步者哭笑不得,他说:“我就是跑步的吗?”人们笑嘻嘻地说:“难道不是吗?”跑步者只好抬抬眉毛,抹抹汗水,准备继续跑步。
就在人们准备放弃他、即将给他让出一条路之际,一个管理员走了过来。他只看了一眼就了解了是怎么回事,顿时感到心内昂扬。他凝起眉眼,叫大家安静,然后沉稳地对跑步者说:“啊,我早就注意你了,每天这个时候都是你来跑步。”
人群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跑步者则没有什么反应,他觉得这句话显而易见,应该不需要回答,只刹住脚站在当地,听他下一句会是什么。果然,管理员挺一挺胸膛,又说:“请你好好说说看。我们早就注意你了,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每天。”
跑步者想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这是一个质疑。他的脸一下红了起来,说:“不好意思,我以为公园是免费对所有人开放的。”
管理员威严地说:“公园是免费对所有人开放的没错。但请你对我们好好说说,我们四个人轮流值班,早就注意你了!每天!每天你都在这个时候来跑步,只有你是这样。”
跑步者眼下不太容易走出人群了,因为人们敏锐地感觉到事情的性质产生了根本的改变,互相交换着目光,再次一层层地围了上来。这种时候,他们心中满满的都是责任,干脆不再说话。跑步者在寂静中感到十分为难,不过他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阅历,不是小孩子,他匆匆想了个对策。
他收敛起目光,做出十分发怒的样子,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了些无人听清的话,从三个胖胖的家庭妇女、两个消瘦的老人、两个避之不及的少女之间挤了出去。这一招果然有效,没有人跟上来。他感到身后的寂静迅速瓦解,有人在重新说起什么,但已经听不清楚了。他的脑袋嗡嗡直响,眼前忽明忽暗,如果不是脚下熟悉的柏油路迅速迎上来接过他沉重的身体,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动双腿了。
这天晚上,跑步者回到家以后格外大汗淋漓。他开始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本来,他跑了几百次步,对关于跑步的一切细节已经烂熟于心,跑步既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羞涩。
这没什么,他跑自己的步,和别人无关。可是今晚,他把这两样东西都弄坏了。他真懊悔告诉那些家长跑步的愉快和益处,他应该闭口不谈,这样他们攻击他的时候他就有无视他们的资本,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偏偏要说出来。这样做的后果,是连带其他关于跑步的记忆都沾上了汗臭味,并且是隔夜的汗臭,略微嗅一嗅就几欲作呕。
接下来几天,跑步者没有去公园。开始还好,没过几天,所有肌肉上都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抓着,让人蠢蠢难耐。几天后,他终于把那个晚上忘得差不多了,便又回到了公园。很快,有人发现了他,因为天气宜人,他们的心情都不错,想叫他停下来,和他说说笑笑。
很快,他们发现这不再可能,跑步者目不斜视,跑过他们身边时不再看他们,在可承受的范围内把头昂得高高的,脸色和脚步一样铿锵有力。于是,跑步者渐渐再次成了人们的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