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笑起来,随手理了理头发,去掉了之前的矜持:“这话倒是怪有趣,像武侠小说里的。”
“是啊,有趣,”白骅叹道,“也是很难得的。那个时候真是辛苦啊,我上班头三个月,试用期一个月才八百块钱,一块钱一瓶的水都舍不得买。你给我的虽然只是一瓶水,但在我心里,绝不只是一瓶水啊。”
“我不了解你当年的生活,”女孩打量着他说,“不过,我现在渐渐记起来当时你的脸了。”
“和我现在的脸有什么不同吗?”白骅认真问道。
女孩想一想,摇摇头:“都不了解。”
白骅深深喝了一口普洱,向沙发背上靠了靠,感觉着那微苦的液体灌入胃里去,浓浓搅动着心中的五味杂陈:“了不了解都是次要的,那是没有缘分的人说的话。我现在要跟你认真地说一句,那个时候,我喜欢上了你。”
这一番话似乎过于用情了。女孩有些戒备地看了看他,正一正脸色,没有说话。但是,她原本固态的米白色皮肤变成了一种水质的淡粉白了,像是水面在风雨里轻轻起着涟漪。白骅喜欢她这微妙的转变,像一点一点亲手搅开一杯上好的咖啡。
稍后,女孩一笑:“那你当时没有要我的联系方式?”
“不好意思要啊。一念之差。如果当时要了,也许我这么些年的人生都不一样了。”
女孩又一笑:“你只见过我一次,就确定我可以让你喜欢?”
“男人是这样的,”白骅微笑,一只手搭在扶手外,大大方方道,“男人即便没有谈过恋爱,但他会对适合自己的女孩有一个设想,什么性格,什么身形,乃至说话的语气。我当时见到你,你一下子把我那个空白的想象给填上了。所以,我确定当时喜欢上了你。”
女孩笑而不答,低头慢慢搅着咖啡。
“你现在有照顾你的人吗?”白骅问。
女孩盯着他看。
“我说真的。”
“有。”女孩说。
白骅盯着她看。
“我也说真的。”
“真好。”白骅叹道,“你知道,我问你这个,是出于一种情谊,没有其他念头的。那一天,真是热啊,热得没有办法正常出门。就像现在,雨这么大,我们这些在外地打拼的人,除了躲雨,其他事情都做不了……你是在这附近工作吗?”
“不是。我来这里见客户。”
“那跟我一样。你怎么来的?”
“坐公交车。”
“这个天气,坐公交车太辛苦了。你怎么总是在热天挤公交车呢?我的车坏了,不然,我可以载你一段。”
“你的车如果不坏,你也不会再遇到我啊。”女孩微笑道。
“那倒是。”
接下来,女孩出了一会儿神。白骅耐心等待着。这当儿,他细细听了一阵雨声。外面几乎只有水泥地,所以雨声是单调而直白的,但在他听来如唱歌:“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同时,咖啡馆里亮起了几盏灯。虽然照亮了这个角落,却只让咖啡馆里更像夜晚了。
女孩慢慢喝掉一半咖啡,开口道:“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白骅道:“咖啡好喝吗?”
女孩摇一摇她小而圆的下巴:“我刚才想了一下,如果那个时候你要了我的联系方式,是不是我这些年的生活也不是这样了。”
“你男朋友对你不好?”白骅盯住她。
“我讲的不是爱情方面的东西。”女孩目光落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当时,我对那个男生感觉不差。我想能在这样大热天积极地找工作的男生,一定挺优秀。如果他想和我做朋友,我不会拒绝的。”
在白骅眼里,此时她淡粉白的面庞正散发着一种本色的光辉,像月亮。他心里江水滔滔,却克制地微笑:“多谢。”
“但是,我是不可能向他要联系方式的。”
“理解。”白骅点头。
接下来,两人稍稍谈了些有关工作与天气的话题。天空开始打雷,遥远而低沉,但是雨渐渐没有那么急了。馆内有几个人联系到朋友来接自己,起身离开。但是,白骅并不愿意看手机,他不想触碰跟眼下无关的东西。这时,他看见圆桌的产品单旁插着一支小小的铅笔和一卷便笺纸,伸手取过来,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白骅,推给她看。
“这是我的名字。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白骅。”女孩轻声念道,然后执起铅笔,在白纸的背面慢慢写字。待她写完,纸上是四个淡淡的铅笔字:“一期一会。”
“你的笔名?”
“不是。我看到你喝的是茶,想起以前在书上看过这句话。‘一期一会’是日本茶道里的说法,意思是,面前这个和你一起喝茶的人,也许只会有这一次机会跟你喝一杯茶,以后就不会再遇到了。和白骅是一个意思。”
“怎么讲?”
“白驹过隙。”
“你真的很聪慧!”白骅赞叹,“你就像一朵莲花。”
女孩笑了:“这比方算不上好。”
“但是在我心里,这个比喻最恰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孩。”白骅郑重地道,“我一定会记住你的。这跟男女之情没有关系,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你已经成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
女孩迎上他的目光看了几秒,然后低头笑笑:“当不起。”
白骅还想强调什么,但是门口突然发出一阵轰鸣,原来是一辆摩托车停在了门口。紧跟着,推门进来的人样貌有点粗俗,也许是包工头,也许是外卖员。白骅不想看他,努力把话题拉回到纸上:“现在很少有你这样诗意的女孩了。我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这一次,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吧。”
女孩却微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她看向玻璃墙外,眼睛一亮:“雨小了,过一会儿就能出门了。你也还有事吧?”
白骅叹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做朋友。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女孩不答,因为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低头快速按动屏幕,回了几句话,然后笑着用手机指了指外面:“你看,雨真的小很多了。”
“你男朋友找你?”白骅有些难过。
“对。昨天我跟男朋友吵架了,今晚他请我吃饭。我想先走了。”停一停,女孩微笑道,“我可是经常会跟男朋友吵架的人啊。”
“我不是在向你表白,我是真的希望能跟你做朋友!我是成熟的男人,也有女朋友,”白骅看着女孩喝光咖啡、擦嘴、收手机,花了一点意志力才让自己没有站起来按住她的肩膀,急切到鼻子都酸楚起来,“你可以跟她认识一下,教教她——她比你小一点,没有你这样——有内涵!”
女孩听到最后一个词,笑了起来,歪着头想了一下,道:“随你吧。我先给你。”停下手里的动作,她在白纸上写下一串数字。
“谢谢你!”白骅感动道。女孩微笑着摆摆手:“再见。”
“保持联系!”白骅说,眼眶已经****。他目送女孩清瘦的背影走出门。她的短裙后身被压出一群褶皱,然这只令他更加心动神摇。
白骅低下头,把纸片上的数字存在手机里:“1386671……”它们是一个即将坍塌的世界里最后的光芒。名字就叫“未名”。完了,把纸轻轻叠成小块,压在她刚喝完的咖啡杯底下。来于斯,归于斯。他只需要记得佳人如莲,未必要留下物品作纪念。
白骅在座椅上缓缓神,喝掉最后一口茶水,起身走出咖啡馆。外面的世界潮湿而明亮,雨丝已似有若无。气温并没有因为下雨而降低,好像比之前更热了。白骅掏出手机看了看,四点半。他用打车软件叫出租车,叫了三次才有车应答。这当儿,他的脖子里就不再清凉干燥,而是开始黏糊糊起来。
看着出租车慢悠悠地从路口转过来,丝毫不在意他一直等待的样子。白骅不禁皱起眉头,但也不说什么,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低沉道:“光谷八号。”
“老板被雨淋着没呀!突然下大,突然停!”司机大声说。
“没有。”白骅坐定,打开手机看消息。有一个未接电话,是女朋友的。白骅拨回去。二十一岁的小女友正在家里慵懒地打LOL(游戏《英雄联盟》),让他晚上回来带一份榴梿泡芙。白骅顺口答应了,接着打开微信,公司经理找他要下午那个客户的联系方式。他想起客户的表情,心里冷笑一声:“话说得再漂亮,一提到投钱,都是一样难缠。”
白骅翻找客户的电话,发现有个电话叫未名。他突然想起,是那个女孩的。他有点惊讶,刚才竟然忘记了跟她聊天的事。也是,雨已经停了。他呼吸着窗外湿热的风,有点儿疲倦。当年一瓶水,现在一杯咖啡……咖啡只有蓝山可以喝。光仔九月回国,不晓得还记不记帮他带一罐。跟他的交情,要是不带,下次喝酒时骂死他。
真要给她打电话吗?名字都不肯告诉自己呢。回头给女朋友看见,还得哄半天。
“好热。师傅开空调。”白骅说着,顺手删掉了未名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