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一起合租已经有半年时间了。我们相处得很友好。他是个普通的年轻人,我也是。我们都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很多的人际关系。我们每天早晨出去上班,晚上回来。工资都不多,刚够我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城市的一隅——不谈恋爱的话。晚上回来有时心情很好,有时不好,好与不好都没有太大关系。我们所遇的都是最普通的琐事,并且,年轻让我们拥有睡一觉就腾空心情的能力。
他是我合租生涯中的第二个人。前一个让我饱受折磨,因为那人是个游戏狂,几乎每天半夜,我都要被他战到酣处的呐喊声惊醒好几次。他也对我无可奈何,因为早晨是他的酣睡期,我却习惯早起整理房间准备上班。他的体质似乎因为长期熬夜而变得脆弱了,常常抱怨我的刷牙声都会将他惊得心脏加速。
就是在一次不得不压低声音的刷牙中,我看着镜子里那一双浮肿的眼睛,叹了口气,做了决定。隔日,我搬了出去,重新寻找房子。看了几处后,我找到他的房间,那时,他的前一个合租客正好刚搬走不久。我简单看了一下,就觉得选择这里应该挺不错,因为他外貌、举止,还有室内陈设上的所有细节,都和游戏狂人完全相反。
确实,我的选择是对的,这半年里,我几乎寻找不出有什么摩擦的可能。这大半要归功于他的细致体谅与恰到好处的让步。起初,他有晚睡的习惯,没过多久,他便和我形成非常一致的作息。我们有一半的晚餐是在一起搭伙的,他做菜爱放辣椒。有一次,我随口提出我不擅吃辣,之后,他做的菜肴全部有着点到为止的辣味,比我自己做的还要适口。他发现我爱吃水果,就每次和我买不一样的,与我换着吃。当我告诉他不必这样将就我时,他这样说:“没关系,你带我尝试新事物也挺好的,我喜欢新事物。”
不仅生活方面他让我感到熨帖,一段日子过去后,我发现他的爱好也在向我靠拢。我刚搬进来时,他的床头贴的是《变形金刚》的大海报,桌子上放着一些历史书籍,看电视喜欢看《百家讲坛》这一类的节目。如今,他也开始购买军事书籍、看军事节目了——这是我保持了二十年的爱好,我的私人收藏几乎都与军事有关。
“很有趣,如果不是认识你,我也不会知道军事远不止是打打仗这么简单。”他说。
这类话,他说过不止一次。“如果不是认识你,我不知道还有荔枝肉这道菜。”“如果不是认识你,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其实,我们都早已不是孩童或学生,他竟有这样一颗愿意探寻一切的心,我无法不印象深刻。
他还有许多方面让我惊讶。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男人心中能装下那么多技能。他收拾屋子的能力很强,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母亲,每天都把我们两人的空间弄得干干净净。他懂得一点医学知识,给我许多改善睡眠的建议。他教给我许多和同事之间相处的技巧,并且说出来时十分自然。他甚至对古玩、登山、摄影也颇有了解。
半年时间像水一样平平静静地滑过,认识的时间越久,我越感到遇到他非常难得,难得到让我常常反省自己是否真是一个值得他为我谦让这么多的人。我们会一起下馆子,向对方借钱,谈论女人和换工作,周末一起去运动。我们曾经一起租自行车骑到三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与他的关系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友情:彼此保持一点距离,而又对对方有足够的了解。
一次和朋友聚会唱歌时,我打电话喊他一起过去,想介绍他和大家认识。这次见面不出我所料,朋友们都对他的性格十分称道。不过,也有让我出乎意料的,那便是他们都笑称我们俩长得很像,如一对兄弟。
那天唱歌后,我和他一边随意聊天,一边踏着深夜的路灯光往家里走,路过一扇能够倒影的金属门时,他忽然拉住我:“你看,我们是真的像!”
我们在黄黄的灯光下站住了。我看看倒影里的他,又看看自己。金属门不是镜子,模糊了一些细节上的不同,留下的都是相同的部分,在深夜里一晃又一晃。
真的太像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像的?我有点惊讶,心想。刚搬来见面时,虽然我们身高、胖瘦都差不多,可那时哪里会有人把我们当作一家人想他今天的发型和衣着和我并不相似,但确实有某个感觉太像我的兄弟了——不能确定是兄还是弟,有点像比我大,又有些像比我小:他那样站着不动的时候,像是比我大许多;当他兴奋地咧开嘴笑时,立刻有一种比我幼稚的感觉罩上了他的脸。
接着往回走的路上,我一直在咂摸这新奇的发现。他看看我,问道:“你在想什么?”
这时,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过两个月是我妈生日,你跟我一起回去陪她过生日吧。她看到你跟我长得像孪生兄弟似的,肯定也很开心。”
他非常意外而开心地笑了起来,大声答应了邀请。他这个模样实在太像一个弟弟了,太孩子气了。我不禁问道:“你没有去给别人过生日的经历吗?”
“有,”他微笑着说,“不过,我还没有给朋友的妈妈过过生日。”
“嗯,你喜欢新事物。”我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
妈妈所在的老家离我们居住的城市有九个小时的火车路程。两个月后,妈妈生日的前一天,我向公司请了假,回住处打点行李。稍后,他也回来了,手中拿着一个纸盒,在我对面坐下说:“我买了一个颈椎按摩仪作生日礼物,你要不要看一下?”
我抬头看着他:“礼物?给谁的?”
“我不是要和你一起给你妈妈过生日吗?”
“哦!”我突然想起来之前的邀请。接着想:这太破费了,也没有必要。我说:“你心意尽到就可以了啊。”
“可我已经买了,就带着吧。我们坐几点的火车?”
“你真的,”我顿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你不必一定要跟我去呀,太累了,而且还耽误你工作。”
“没事没事,我想去呢。”他兴致勃勃地说。
我为难了,因为我其实并没有做好和他一起去的心理准备。那邀请他的一句话,只是我们平常生活中许多随意的允诺之一。对一群成年人来说,这种随意是彼此的默契,但是他似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这样的人也是有的。虽然已经成人,却像孩子一样不谙世故的人也是有的。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以成年人的方式对他:“你可能不熟悉这方面的规矩。你从来没见过我妈,不需要向她随礼的。这两天,你好好上班,我会把你的心意告诉我妈。”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有些内疚,担心让他的心意落了空。当我再看他的脸时,发现他仿佛突然变老了,老了许多,竟然一刹那让我想起我爷爷。
也是这一刻,我觉得我似乎并不太了解和熟悉他。我认识这个人八个月,我们之间从没有过矛盾。我们非常熟悉对方当下的生活,但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家人是什么样的人。
“我会把你的照片给我妈妈看的。这个颈椎按摩仪太贵重了,你拿给你妈妈用吧?”我打破了沉默,并在心里衡量这话能否在安慰他的同时,向他告知一些成年人往来的默认准则。
他点点头,微笑道:“那你给她过完生日就回来吧?”他在我的眼睛里探寻着什么。这一刹那,他又像是比我小许多。
“肯定的,我还要上班啊。”我说。
“好的,那我就不去了,你路上小心。”他说,面上露出一些轻松的神情来。
于是,我提起行李出了门。刚出门的半小时里,我一直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我担心我说错了话,比如,他可能是一个失去母亲的人,或者,他其实内心里存有深深的孤独,很希望和我做家人一样亲近的朋友。其实在最后一刻,我已经快要答应让他和我一起走了。我忽然觉得人情的规则也没那么重要。默契是人和人之间的,他已经向我主动增添那么多默契,我是不是也应该为他增添一点?他是那样和别人不同,且从来不去炫耀这种不同。
不过,当我到达车站,买到一张刚打出来还温热的火车票时,我又觉得不让他和我一起去也是好的。家中多一个客人,许多方面便不如至亲在一起时那样自然,而客人本身,也肯定没有在自己的住处那样随意。
但是后来,我还是感到了一点不安,因为从行李包里掏东西时,发现那个颈椎按摩仪不知什么时候被塞到了我的包里。
因为这种不安,我回家后向妈妈细细谈到了这个舍友,谈到他罕有的好性格和与我日渐一日的相似。妈妈很感兴趣,我便将相机里他的照片调给妈妈看。妈妈看到他的脸时便愣住了,似乎从他的脸上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端详片刻后,她要求我将照片放在电脑上放大。
她盯着那张流动着与我说不出的一致性的脸看了许久,思忖着,慢慢说道:“你这个朋友,今天没来也好。”
“为什么?”我看着妈妈明显变得凝重的眼神,有点不宁地心想,他不会是我失散的兄弟吧?——这也太戏剧化了。
妈妈抬起头,凝视着墙角她布设的佛龛。她是信佛的,父亲去世以后,她更是持之以恒地吃素、抄经。她在深思的时候,总是喜欢望着它们。
“我看你还是一个人住比较好。你这样粗枝大叶的,肯定打搅别人的生活。人家看着随和,也许只是不说而已。你一个人住,我比较放心。”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满道:“妈,你干吗总是把我想得那么差劲,我跟他相处得很好的,朋友们都说我们像兄弟一样。”
“是的呀,像兄弟一样。”妈妈点了点头,“可是太像了,我觉得有些不对头啊。”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很不解,“我们本来就高矮胖瘦差不多,在一起住时间长了,一起吃饭一起玩,别人看着就越来越像。你担心什么呢?”
“不过,你这个朋友看上去倒是面善的。”妈妈再次答非所问。
临走时,妈妈照例给我打点了许多东西。我觉得大部分都是可以自己掏钱买的,但做妈妈的总是如此,也只好看着她往包里不遗余力地塞着各种食物、衣裳、日常药品,将一只旅行包塞得鼓鼓囊囊。并且,她无视包缝已快要裂开,竟还从佛龛里拿了一尊小小的贴箔金佛和一串核桃小佛珠,用手帕包起来,打算在包里找个角落继续塞进去。我哭笑不得,赶紧拦住她的手。
“我不信这个的,妈。”
“装着吧,放在屋里,我放心些。”她低着头,将两样个头不大却沉甸甸的东西往包的深处塞着。
“哎呀——妈,我不想要,你好不容易弄来的,别路上弄丢了。”我哭丧着脸说。这样的东西家里有好几样,都是她这几年和佛友一起从各大寺庙里求回的宝贝。我一向不以为然,妈妈也不强求我理解她。如今,她是觉得我年纪渐长,也该寻些精神寄托了吗?
“拿着!”妈妈皱起了眉头,“你年纪轻轻的不知道轻重,人活着,总要有些敬重的东西。”
妈妈严肃起来的时候,我总是无话可说。我向她手中望一望,小核桃镂空雕刻的佛珠颜色很深,也许是被她摩挲久了,泛着柔和、沉着的光泽。我虽然不信佛,但这光泽确实非常吸引人,我不由得接了过来。
返程又是一路颠簸。回到住处时已是晚上,我的舍友并不在家。一个晚上,我都在整理带来的东西,分了一些放在他柜子上。然后,将小金佛放在床头柜的一角,躺在床上休息,拿起那串佛珠把玩。
此刻,我才看清了这佛珠的形貌,原来每一颗上雕的都是一个罗汉,每一个罗汉的表情、姿态都不同。这样别致,妈妈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诧异着,翻身去看桌上的金佛。小金佛在灯光下凝着一点含蓄的光,仿佛有什么话要说。
很快,门外有了他的脚步声。他和平常一样,一边关门一边笑道:“你回来了?我在楼梯上就看到屋里有灯光——”
他忽然愣住了,他看到屋中新添的东西。他保持着关门后的神态,但眼睛粗粗地将屋子打量了一遍。
“你带了不少东西回来?”他干巴巴地说。
我没有回答。我隐约相信,他关注的只有两样东西,并且隐约感到,在这几天一些未被我加以重视的细节中,有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正悄悄发生着。不过,尽管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我确定这当中并没有灾难的性质,因为今日他出现的时候,我又像往常那样,呼吸到他随身携带的让人无端感到乐观的气息。
“你知道了?”他慢慢走到他的床边坐下。
“知道什么?”我坐起来,仔细看着他。
“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弄来这个。人们知道的时候,常常都是这样做的。”他指着那两样东西说。
“这个是我母亲的收藏,她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