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几天二芬就和高纪兰混得烂熟,形影不离亲如姐妹。两人在小溪旁边用棒槌敲打衣服边嘻嘻哈哈说着女人间的悄悄话。
“纪兰姐,我真羡慕你这样又有文化人又长得标致,不知道哪个男人有这好福气嘞!”
高纪兰身穿一身八路军浅灰色土布军服,飒爽英姿,她撩了几滴水珠洒向二芬:“刚子才好福气呢!”
“他?他才不稀罕我呢!出门连个招呼都不打,那些天我都把寮海翻了个儿都没找到他,要不是你们我真不知道……”
“这刚子真是,家里放着你这么个美人坯子他也舍得!”
“他有什么舍不得的?你看他见我那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就跟我上辈子欠他似的!”
“太不像话!哪天我找机会跟他谈谈。”
“别,千万别!他这人你们可不知道,倔着呢,脾气一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那我就找张队长,让张队长跟他谈!”
“张队长也不行!”
“那谁行啊?总不会谁的话都不听吧?”
“以前是他们家老爷子,后来老爷子瘫床上就很少说他了;我姐跟他好的时候……”
“你姐还跟他好过啊?”
“我姐,是啊,跟他好过啊,他们好的时候他挺听我姐的,我姐后来嫁给他哥……”
“你们这两家可真够乱的!”
二芬笑笑说:“我姐嫁给他哥后,他们俩见着就跟仇人似的,要不横眉立目不说话,一说就吵,有天我正好也在,他们两个吵的,我姐气得都拿柴刀剁他!要不是我夺了柴刀她真剁!”
“这么说现在还真没人能管得了他了?”
“有一人,刚子倒是挺服她的。”
“谁啊?”
二芬往四下看了看,凑近高纪兰低声说道:“我说了你可不许说出去啊!”
高纪兰笑笑说:“我保证!”
“你听过有个叫南洋广播电台的吗?”
“没有。”
“它里头有个播音员叫织田加代……”
“跟刚子好了?”
“哪儿啊!她比刚子大十来岁呢,刚子叫她干姐!”
“那怎么啦?”
“刚子要知道肯定骂死我了!”
“我替你保密!”
“哪年来着?反正那年刚子顶他老爷子去皇协军做医官,他哥平子不知怎么认识这女的了,她每回来寮海就住刚子他家。”
“她经常来寮海吗?”
“一年总得来个两三回吧。我记得那年她不知道怎么摔了,胳膊腿脖子腰椎,反正哪儿哪儿全都是伤,那时候刚子手艺还潮不敢弄,要去请老爷子,那女的死活不让,说你就放心大胆弄吧,弄坏了算我的。我看刚子哆哆嗦嗦那样,掰胳膊弄腿治了差不多有好几个礼拜吧,也该着他俩有缘,七弄八弄给弄好了!把那织田加代高兴得呀,摆酒请我们大家伙儿吃了一顿,就在席间,他俩换帖结拜姐弟,弄得挺正式的。”
“后来呢?”
“后来她回南洋了啊!”
“那你不是白说吗,人远在南洋,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也是啊。”
“她最近还来吗?”
“不知道。”
“那你就等机会,等他干姐回来告他一状,让织田加代收拾他!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大男子主义?!”
“那俺乐意!”
高纪兰吃惊地看着二芬:封建主义余毒如此之深,被压迫者居然乐意被压迫!妇女解放运动任重道远哪!
……
二芬和高纪兰叽叽喳喳,几件衣裳两人洗了整整一上午,等二芬端着脸盆回院子晾衣服时,刚子已横眉立目在那儿候着了。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滚不滚?!”
二芬笑着上前整整他衣服说:“怎么了?我待这儿干活唠嗑又不碍你事你急啥呀?”
刚子忿忿地拨开她手说:“嘿,你还真成袄里虱子吃定我啦?!”
“刚子你别这样行吗?咱俩的事我现在也想通了,随你,你要乐意呢就办,要不乐意我也不死黏着你……”
刚子一脸狐疑地看着她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两天我尽跟高老师唠了,人家知性,文化也高,反正听她说说吧,心里敞亮!”
“你不会又憋什么蔫屁吧?这高老师这么大本事两天工夫就让你转性啦?”
“不是我有本事而是你媳妇本来悟性就高。”高纪兰笑着走进院子,拿起二芬手里的衣服往竹竿上晾着说,“刚子不是我说你,无论哪个男人要摊上这么个媳妇,捧手心里疼还来不及呢,哪有你这样往外撵的?!”
“不是高老师,”刚子急忙解释道,“我是怕她在这儿打搅你们工作。”
高纪兰搂起二芬说:“二芬帮老师们洗衣服、做饭,勤杂工作她一人全都包了,你说她这是打搅还是帮忙呢?”
刚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高纪兰从兜里拿出一顶崭新的八路军军帽戴在二芬头上,退后两步端详道:“你看看,像不像一个八路军女战士?”
二芬兴奋得满脸通红。
高纪兰又走近替她正了正帽子说:“经工作队领导批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教师团特别助理了!”
二芬激动得抱住高纪兰说:“真的?!”
“真的!”
刚子甩下这对神经质女人,愤然离去。
二
七条终于没能留下,在两名战士陪同下连夜下山去了。他来去匆匆,给政委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
但这时政委重任在身,这个问号在他脑海里没停留多久,马上又被别的事情给覆盖了。他让警卫员叫来杨子敬和郑责,吩咐他们随自己连夜下山,拜会张队长。
杨子敬问郑责说:“你知道张队长他现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
“你在山上待了三天,他们去哪儿了你怎么会知道呢?”
“约定。”
郑责脸上永远毫无表情,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两个音节。杨子敬无奈地笑笑说:“那咱们走吧?”
郑责骑马走在前面,杨子敬和政委并肩远远跟在后边。
“这位郑同志,这两天咱们可是怠慢人家了啊!”政委说。
“没有啊,好吃好喝好招待,我走了一天,走前还特意交代宋烟袋陪他喝酒呢!”
“他喝了没有?”
“没有。宋烟袋说,他怎么劝人死活不喝。”
“你看看,延安来的同志作风就是过硬!”
“不喝酒就过硬啊?我看这人阴阳怪气的……”
“杨子敬!说话注意啊!”
“好好,注意,注意。”杨子敬吐吐舌头说,“政委,我瞅着您这回安排是不大放心我啊?”
“是。”
“还弄个古董看着我?”
“你们不是最要好的俩‘教条’吗?特警连成立那两天还吵吵着把马镇雄换成他呢,怎么,这会儿不乐意了?”
“两码事!古董来搭档我当然求之不得了,可您这在我边上钉枚钉子这又另说了。”
“杨子敬我告诉你,别打个胜仗尾巴就翘天上去了!这次任务非同小可,为了首长们安全,别说一枚钉子,我就把你钉旅部墙上那也是工作的需要,革命的需要!”
杨子敬见政委火了,赶紧赔笑脸说:“那是那是,不过政委,要钉也钉首长边上是吧?”
“嬉皮笑脸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那是革命的乐观主义!”
“还贫?!别说我没事先告诉你,你这回要是有半点差错,我把你头拧下来!”
“是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古董商量,政委您放心,这回我一定拿出个万全之策,确保首长们安全,采访顺利!”
“小杨,你这个人怎么说呢,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随性,这在平时也许不是什么缺点,嘻嘻哈哈,与战士们打成一片。有时候,比如说这次方家镇用奇兵灭了鬼子两个小队,还缴获了这么一大批轻重武器,可是在有时候,它会要了你的小命!我们为什么老是强调纪律纪律?纪律它是一种保障,保障步调一致,上级指令畅通无阻。一支没有纪律的部队不论它多么能打,打过多少胜仗,但最后必定难逃覆灭的命运!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杨子敬一改刚才嬉皮笑脸那样,一脸严肃地答道:“我一定不辜负首长们的期望!”
政委接着说道:“我希望你和古董做方案时,尽可能把方方面面因素多考虑一些,比如采访地点怎么选择?选在哪儿?事先保密工作怎么做?警卫力量如何配置?如何监控寮海内藤联队的动向?甚至连天气因素都要考虑进去,下雨下雪天怎么办?还有撤退路线,一旦发生不可预期的情况怎么应对等,天文地理人事,事先准备工作做得越详尽,到时候就越主动,越能够掌控事态的发展。”
“是!”杨子敬停顿了一下后说,“我现在有个想法请政委示下。”
“说!”
杨子敬朝前面努努嘴说:“就是他们,不知政委是怎么考虑的?”
“还没谈我考虑什么?今天延安回电了。经查证,社会部确实有个工作队在我们这一带活动,具体任务回电上没说,我们也不好继续追问。如果他们也是冲着这次采访来的,我和旅长意见以他们为主,毕竟人家是专家嘛,我们独立旅在他们指导下做些配合性工作。对了小杨,你也要有思想准备啊,以我看,你这种性格配合别人工作不那么容易吧?”
“凭什么呀?这是我们独立旅地盘!凭什么他们在咱们地盘上指手画脚呀?”
“你看看来了不是?就凭人家是延安来的!”
“延安来的怎么了?延安来的他知道咱寮海几亩地几分水啊?他知道上山的路往左还是往右啊?我说政委您也别太迷信他们,张队长我见过,不也就两只胳膊两条腿一颗脑袋吗?最后干活他还得靠我们独立旅,靠我杨子敬!”
“谁靠谁反正都是为一个共同目标,确保采访顺利和首长们的安全!杨子敬我说你能不能给我谦虚点,态度摆端正一些?!我跟你说你要这种态度我还真担心……”
“别别别!您把心放肚子里行吗?我没态度,只要您政委一声令下我保证,您要我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
郑责在前面停下了,待他俩走到跟前时,他用马鞭指指边上一条岔路,然后又策马往前走了。
政委看着杨子敬说:“你知道这条路通哪儿吗?”
杨子敬前后左右看了个遍,含糊其辞答道:“天太黑看不清。”
“人家延安来的怎么就能看清呢?还你的地盘!”说完政委策马跟上郑责,把杨子敬一个人甩在了后头。
三
郑责带领政委和杨子敬进入山洞时,张大川正在里面秉烛夜读,见政委他们来了,赶紧放下书,上前热情握手问候道:“马政委来了?来,坐,快请坐。”郑责搬了几块石头当作凳子,找了块稍微平整些的搁当中当作茶几,然后跑一旁烧水去了。
政委回头看看正在火堆旁烧水的郑责,笑着对张大川说:“您这警卫员还真是啊,话不多,但做起事情来一板一眼,您是怎么调教的?”
张大川也笑着说:“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哪儿的话!小郑同志那稳重劲儿不是我当面夸他,我们独立旅一些连排长还不一定比得上嘞!”
张大川敏锐察觉到杨子敬眼中那股子不服气,笑道:“马政委你这说法我看杨连长就第一个反对!”
“哪里哪里,”杨子敬赶紧伸出小指头说,“在政委眼里我也就是这个!”
“好了,闲话少说。”政委正色道,“张队长,我们已经接到总部‘特别指令’,我今天来,就是想和您商量一些具体安排。”
“你们采购到零部件了?太好了!”张大川兴奋道,“这两天我一直在等你们消息,担心你们再接不到指令这时间不等人哪!”
“是啊,总部已经批评我们了,因为电台缘故耽误好几天,现在看来时间确实有点紧了。不知道张队长你们工作队这次来寮海,是不是和这事情有关?”
张大川凝重地点点头说:“是的,但和你们想象的可能有些不同。”
郑责过来替大家倒上水后又默默地离开。
张大川继续说道:“我们这次来寮海,是为了一起案子,一起间谍案。”
政委和杨子敬对看了一眼,眼中透出惊讶的神情。
杨子敬憋不住问道:“和采访有关吗?”
张大川脸色更加凝重,点点头说:“这次采访虽然是一年前定的,但中央批准下文却是在一个多月前。日本敌情机关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获得这个情报,并派遣一个暗杀小组潜入我国,企图借机暗杀我部首长和织田加代夫人。你们可能还不清楚织田加代的真实背景,她原籍日本,从小生长在马来西亚,因为目睹日军在东南亚一带的暴行,投身抗日反战活动,为当地游击队和抗战组织提供物资上的帮助。后来她渐渐意识到,与其为战士们募捐,提供武器和药品,还不如充分发挥自己特长,利用广播电台提供精神食粮。织田加代夫人在大学学的就是播音专业,创办电台播出节目驾轻就熟,她的节目你们听过没有?”
政委和杨子敬都摇摇头。
“她的节目以中日英三种语言轮动播出,非常,非常有煽动性,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鼓动作用,在东南亚、中国,甚至在日军中也有着广泛影响力,引起了日军高层的高度关注和震怒,这也是中央批准这次采访的根本原因。鉴于我们和织田夫人方面都做了充分准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取消或者更改都已无可能,所以社会部领导指示我们,务必与你们独立旅精诚合作,密切配合,彻底粉碎敌人阴谋,确保这次采访顺利进行,和首长们安全。”
政委问道:“你们现在有线索了吗?”
“起初我们将目标锁定在这批北平来的教师身上。其实教师团一开始被内藤扣押,寮海党组织和你们的营救计划我们都是掌握的,我们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想再看看事态到底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后来我们出手营救也是出于这一考虑。但后来我们发现我们错了,虽然从中挖出李茂才那样的奸细,但其他十四名教师都逐一排除了嫌疑。营救教师团毕竟不是我们的主要任务,当时提出暂时到你们那儿安顿一下,可后来怕内藤顺藤摸瓜对你们造成压力,又另外做了安排。大概情况就是这些……”
杨子敬又憋不住问:“那你们的线索……”
“杨连长还真是个急性子啊?”张大川冲着政委笑道,“现在我们已经锁定了新的目标,正在追踪,有进展的话我们会及时通报的。好了,接下来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政委将整个方案和盘托出,向张大川做了介绍:“我们以前没这方面经验,还请多提提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