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菜刀剁得砧板砰砰直响。刚子听明白了,说来说去,老爷子还是对他这差事耿耿于怀。
“爸我都跟您说八百遍了,我去皇协军当差那也是迫不得已啊!”
“你哥平子,他怎么没去皇协军做教官啊?”
“我是我,我哥是我哥。要都像我哥那样上街卖菜,咱们家吃什么、喝什么呀?!”
“我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老爷子的山羊胡颤抖着。
“那嫂子,还有藿香,也全都跟着不吃不喝?”刚子也豁出去了。
“我就不信,没你俩臭钱我们全家都喝西北风去!”
“可着您正德堂也不要了,眼看它一天天败落下去?”
“今儿我明告诉你小子,正德堂就是塌了、糟尽了,我也决不用你一大子儿!”文火慢炖之后,老爷子终于大火急烧了,“赶紧,麻利地,这些货全都给我清走!你要敢说半个‘不’字,信不信我现在就卸了你腿力,陪你个畜牲在屋里瘫一辈子?!”
刚子落荒而逃。老爷子这哪是剔肉剁馅,他分明连骨架子都要拆了啊!
四
刚子平子这两兄弟长得实在是太不像了。刚子身板魁梧、壮实,平子瘦弱、文气;刚子黝黑的脸蛋上那双细眯眼,老透出一股坏笑,平子却白白净净,慈眉善目,总是那一脸正经。当年林娇娇跟刚子处对象时问他,你跟平子怎么那么不像啊?你不会是外头捡回来的吧?如今,林娇娇嫁给平子,成了刚子他嫂子。
追悔莫及啊!每当夜深人静,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时候,每当林娇娇臊眉耷眼,低头从他身边快步走过,而他又不得不停下喊她声嫂子的时候,他心里那个悔呀,肠子都悔青了,他后悔当初林娇娇拉他去延安时那么犹豫摇摆,到头来让平子钻了空子。
有时候刚子心里也挺恨平子的:你说你这当哥的,明知道我跟林娇娇处对象呢,咋这么不讲兄弟情义横刀夺爱呢?面对刚子质疑,平子总是呵呵一笑,说,这不怨你嫂子。
这就是平子。你跟他说一事吧,他总跟你绕,比方今天,刚子明明是在说他,他却说不怨林娇娇。刚子心想,我跟你提她了吗?!
刚子正蹲在院子里烤羊腿,平子在一旁呵呵地替他端茶倒水。
多亏七婶机灵,羊腿才躲过一劫,刚子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不时往内院瞄上一眼,生怕一不小心这味蹿老爷子屋去,羊肉没熟自个儿反被他烤了。
“想什么呢平子?”刚子从来不把平子叫哥。
平子两眼望着炭火出神:“你近来去学校了吗?”
“还破破烂烂那样,估摸着再两年就该塌了。”
刚子不知道平子提学校干吗。你不是跟我绕吗?我也陪着你一块儿绕,看最后谁绕得过谁!
“来,喝口水。”平子倒了一杯水搁刚子前头,“是啊,你算算多少年过去了?就跟人一样,这学校也老了。想当年……”
又该绕延安去了。刚子接过话头说:“想当年我要是跟你们一块儿去延安,藿香该是我闺女了吧?”
“说什么呢你!”平子难得生气,就真生气了,还是一脸慈眉善目。
“不是吗?当年学校她跟谁好?”
“跟、跟你。”
“这不结了?想当年拉我一块儿去延安,我说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还有这正德堂,它传了这么多辈总不能毁我手里吧?嗬,这就拉上你还有杨子敬垫背给我颜色看了,不到两年工夫跟你抱回一藿香,我,你说这天底下……”
刚子说得直想哭。平子双手交叉在那儿绞着,拧巴着:“刚子我知道这件事上我对不住你……”
“知道对不住你还做?!”
“可感情这事它想管也管不住啊!”
“你听我说完平子,我不怪你,谁让你是我哥呢?我也不怪她,婚姻自主恋爱自由是吧?可她没道理这么对我啊!你看看现在这家里,老爷子不待见,她也成天跟着起哄架秧子,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不就在皇协军里当个医官吗,给人捏捏胳膊腿也算汉奸卖国贼啊?你横眉冷眼做给谁看哪?是你心虚还是真看我不顺眼哪?……”刚子滔滔不绝,如决了口的洪水一泻千里。
平子赶紧拦住他话头劝解说:“打住打住,刚子!你跟她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不知道她脾性,她就这么个人。你说她心虚我觉得未必,我们俩明媒正娶,又不是偷鸡摸狗她心虚什么?至于对你的看法,我今儿跟你明说吧刚子,她就是对你加入伪军不走正道不满,或者说失望吧。”
“可……”
“爹对你不也有看法吗?其实这都没什么,一个医官一身黄皮不就是个职称和外在形式吗,关键还是看你做什么,怎么做。那年闹学潮之后你虽说没去成延安,但我知道你骨子里是有正义感的……”
又绕回来了。
刚子将羊腿丢给平子,起身往内院走去:“你啊,就别来回绕了!对了,你跟藿香说,羊腿这回就烤着吃了,她那羊肉馅饺子算我欠她的,下回再给她补上。”
五
寮海镇小学离正德堂不远,就在背街一条小胡同里。从刚子他家出来,往右拐没走几步再往左就到了。
学校前头一片空地原本是学生们打球玩耍的操场,现在成了日军警戒缓冲区,除了执勤岗亭之外,还用沙袋垒起了半人多高的掩体。操场后边便是那青砖砌成的几丈高的围墙,在围墙两边,是用整根石条筑成的两个门洞。校园面积并不是很大,一栋两层连体木质建筑在中间围出一个天井,面积相当于半个操场。
日军瘸子医官陪刚子进天井后,指指楼上其中一间教室,意思让刚子自个儿上去。
刚子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就我自个儿吗?
瘸子医官挥挥手,一瘸一瘸走开了。
今天早上,就在瘸子医官找他之前,平子还跟他那儿绕呢。绕了半天刚子才听明白,平子想让他到小学校里探探:鬼子在码头上抓的那批北平老师,现在究竟怎么个情况。刚子问他,你一卖菜的打探这些干吗?平子说,这两天长顺他们伙房里菜量见长,我想问问他们到底待多久,我这进菜也有个准头不是?刚子说,你问长顺不就得了吗?平子又开始满世界绕。刚子实在顶不住,便说,按以往规矩,小日本地盘一般我们皇协军都进不去,你这事我要有机会能办就办,办不了也别怨我。话都到这份儿上了,平子还是不依,非要刚子答应,而且必须得快。刚子急了,说,这学校又不是我们家,想进就进,你要这么说你这事我还真办不了了!正当他俩争执不下,旅部参谋高大栓陪着日军瘸子医官找上门来,说奉内藤长官之命,特请陈医官前往学校替一名疑犯治疗腿伤。
刚子一步步走上楼梯。楼梯也是那种木板做的,踩上去嘎吱嘎吱乱响。楼上走道上空无一人。教室门开着,课桌上坐着位三十开外年纪,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先生,先生鼻梁上挂着副黑边圆框眼镜,一看就是读书人。
这位先生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脚脖子崴了。正骨是刚子祖传绝活,如这类崴脚脱臼小菜一碟。他一手按住先生小腿,另一手抓着他脚脖子在那儿来来回回晃悠,最后只听得“咔嗒”一声,踝关节严丝合缝复位。
刚子拍拍手起身说:“妥了!”
“好了?”先生疑惑地看看刚子。
“不信您下地试试。”
先生将信将疑从课桌上下来,先用脚尖试了试,然后才慢慢脚后跟着地。
“不怕,您跺一个我看看。”
先生似乎没怎么听懂,抬头看着刚子。
刚子用脚在地板上死命跺了一下说:“跺脚,明白吗?”
先生比方着刚子也跺了一脚,然后又是一脚。
“好了!”
“不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