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刚子为例,他一开始计划里确实只是把他当成与杨子敬独立旅取得联系的一块敲门砖;可到后来,刚子又变成打开织田加代的一把钥匙;再后来,当他借郑责之手将七条送去南洋,他又通过二芬与织田加代取得联系之后,刚子曾一度成为他的鸡肋,他也确实产生过扔掉这块鸡肋的念头,可昨晚在帘子洞,当他纵身扑向导火索时,他突然灵光闪现:在目前这种态势下,织田加代又何尝不是一块鸡肋呢?!
所以刚才在回东乡村途中,他一边与刚子斗嘴磨牙,一边在想着他下一步的计划,既然以刚子的智力和能量都能搞出一个帘子洞,我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让高纪兰做一回织田加代呢?!
当然,这里面还有许多因素需要考虑,比如如何利用这次会面之机成功控制住织田加代,如何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密集培训高纪兰,使她成为真正的“织田加代”,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尽快确定独立旅里有谁见过织田加代,而且必须确保这几人都被排除在采访圈之外!
现在,该是启用“布谷鸟”的时候了!
四
刚子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跟林娇娇拜堂成亲,正在喝交杯酒呢,二芬气急败坏提着柴刀闯进来一通乱砍,多亏老爷子出手相救,制住二芬。见老爷子从椅子上起来,刚子奇怪问说:您老人家能起来了?老爷子捋捋胸前白花花山羊胡笑道,我从来就没瘫过!刚子百感交集那一通痛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到后来嗓子都哑了,没声了,这时李茂才变成一条恶狗龇牙咧嘴朝他扑来,把他给惊醒了。
醒来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地窖里,昏暗煤油灯下映照着一张张他梦境中曾出现过的脸庞:林娇娇、二芬、老爷子和李茂才。他揉揉眼睛问道:“我还在做梦吧?”
坐他右侧的二芬狠狠掐了他一下,疼得他连声叫唤道:“你干吗呀这么使劲?!”
二芬似笑非笑盯着他看说:“你现在知道是不是梦了吧?”
刚子伸手抓住近在咫尺的老爷子,带着哭腔喊了声:“爹!”
原本一直闭眼的老爷子显然也有些激动,前所未有地认认真真应了一声。
“您老身子骨还行吧?”
“唔。”
“您这,到底谁下黑手劫的您啊?!”
老爷子冲他身旁的李茂才努努嘴说:“还能有谁?!”
刚子一听火冒三丈,站起来就要揍这王八蛋,林娇娇和二芬一人一边硬把他摁在地上:“真想打架差这一时半会儿吗?一家人好不容易聚一块儿,还不抓紧时间好好聊聊?!”
刚子一想也对,于是便问林娇娇说:“不是说你已经到山上了吗?怎么也会在这儿的?”
“听你那帮狐朋狗友的,刚到山口就让‘工作队’给截了。”
“他娘的敢糊弄老子?!看出去怎么收拾这俩王八蛋!”
李茂才在一旁插话说:“你出得去吗?”
刚子瞪了他一眼说:“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李茂才不服道:“怎么没我份儿哪?你们都还没来呢,我已经在这儿了,我是这儿的元老!”
刚子笑道:“你犯什么错跟我们关一块儿还成元老了?”
“还不都因为你!”
“活该!”
“怎么说话呢?你没来前我跟老爷子,还有两位妹子谈得好好的,怎么你一来就凶神恶煞,你也太霸道了吧?!”
刚子难以置信地看看老爷子:“谈什么还谈得好好的?”
老爷子一笑道:“教年轻人一点道理你大呼小叫什么?!”
刚子叫唤道:“他是鬼子!”
老爷子依旧闭着眼说:“鬼子怎么了?你还皇协军呢!”
“可是他劫的您哪!”
“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刚子觉得老爷子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他这哪止是犯错啊!”
林娇娇在一旁扯扯刚子,意思让他别再跟老爷子顶嘴了,刚子挥手打开她说:“你扽我干吗?这下踏实了,全家人都在这儿团聚了,外加这小鬼子……”
“你知道这小鬼子是干吗的吗?”二芬打断他问。
“我管他干吗的,反正没憋什么好屁!”
二芬说:“人是日本皇族!”
“什么皇族?”刚子盯着李茂才问,“真的假的?一皇公贵族还跟前线打仗?”
李茂才回答说:“其实从本质上我是反战的。”
刚子撇撇嘴说:“人七条才是反战的呢,你算了吧!”
李茂才转念一想,刚子说得也对。七条是从本质上厌战进而反战,而自己呢,却是因为反对军部某些战略上的安排而开始厌恶战争,两者有着本质上的不同。首长法外开恩最后留自己一条狗命究竟是觉着自己还有点利用价值,还是顾忌自己身后那个显赫家族,他一时还吃不准,但这两天将他与老爷子、林娇娇,而后二芬,现在又多了个刚子关在一起,潜台词却是简单而清晰的:替我看好啰,将功赎罪!
二芬进来前他跟老爷子和林娇娇处得还算不错,刚一见面老爷子就认出他了:这不是那位送水果篮的八路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李茂才臊不搭搭说了一遍自己的身份,连同如何得罪首长差点没让给毙了都和盘托出,加之林娇娇补充说明,老爷子对整个故事发展脉络已了然于胸:这支所谓八路工作队感情就是小日本别动队!自己两个儿子,平子已经死在他们手里了,现在又轮到刚子,连自己这副老弱病残之躯都成了他们手里的筹码,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问李茂才,可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
到了老爷子这把年纪,有很多事情他早已经看透,也无所谓了,包括他自己这条老命。但毕竟还未修炼成仙,对子孙,对他们所要延续的陈家香火,他还做不到无动于衷。当二芬,最后是刚子一个个塞进地窖时,他终于意识到这样一个严酷事实:陈家大祸临头了!
平子不在了,林娇娇瞒他瞒得很苦,是他后来从蛛丝马迹中一点一滴推断出来的。还有藿香,他孙女去哪儿了?从见到林娇娇第一眼起他就问藿香,林娇娇回答说搁七婶那儿了,可后来跟李茂才复盘时,她却又说是刚子弄了辆马车送她们娘儿俩上山的。当时老爷子很想追问一句,那你到底把我孙女搁七婶家还是山上了?但他没有。有些事心领神会就完了,何必非死乞白赖刨根问底呢?
老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说:现在陈家只剩下刚子这一根独苗了。
老爷子看着眼前这根独苗,眼中透出些许怜爱。很久以来,他对刚子严厉有加,因为他从来都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训。可惜刚子从小就叛逆,做什么都三心二意,就连祖传的正骨手法也只学了半桶水,晃里晃荡跑皇协军给人掰胳膊弄腿去了。皇协军里多是些助纣为虐的家伙,练练手倒也没什么大碍,关键是陈家丢不起这人,要哪儿给人接错掰坏了,一问这谁家的啊?老爷子就怕这个。至于抗日救国这样的民族大义,老爷子也就是说说。在他看来,日本人打进中国,它已经成势了,不管你接不接受,愿不愿意,没个三五年七八年是改变不了的,既然改变不了,你只能去适应。当然,像平子那样抗日反日他并不反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替他暗自叫好,可一家子不能都像平子那样吧?它还得有刚子那样的,这叫作阴阳互补。老爷子之所以经常抑阴扬阳,主要还是对刚子不放心,怕他在皇协军那种大染缸一不小心栽里头出不来了。
这段时间看下来臭小子还成,没给陈家丢脸,只是这代价太大了,直到今天一家人全都聚到这地窖里的时候,老爷子才觉得,自己有点输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