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窖里看不见日出日落,永远是一盏煤油灯那点微弱的光亮,但生物钟却顽强地催人入睡,又唤他们醒来。刚子和林娇娇聊了半夜,自然也醒得最晚。等他们俩睁开眼睛时,所有人都直愣愣盯着他们看,像看一对怪物。
林娇娇脸先红了,她尽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打了个哈欠说:“你们怎么都起这么早啊?”
二芬隔过刚子冲她说:“不是我们起早了,是你跟刚子醒太晚了!”
林娇娇看看刚子:“是吗?你也是刚醒吗?”
“是啊。”
“你俩昨晚都干什么了?!”二芬揪住她姐不放,逼问道。
林娇娇又看看刚子说:“我们有吗?”
“没有。”
“我好像一直听见有人‘嗡嗡嗡’说话。”李茂才插话道。
“你做梦吧?”林娇娇瞪了他一眼。
“哎对了,这儿几点送饭哪?”刚子问李茂才说。
“一天两顿,早上九点和下午四点。”李茂才答道。
突然,林娇娇将刚子扒拉到一边,跟他换了个位子,和二芬挨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二芬立即大声宣布说:“你们男的都把头转过去!”
林娇娇满脸通红地捅捅二芬说:“你小声点!”
二芬反对说:“这大小声有什么不一样吗?”
所有男性,包括老爷子在内都将头偏向一旁,二芬以身子挡着林娇娇就地撒了泡尿。
解决了内急问题,林娇娇脸上红晕不退,虽然他们都把头转过去了,尿尿时的响声,还有尿液流淌在地上的印迹岂是转头躲避得了的?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屈辱再次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
不能再拖下去了!所以当刚子转过头来直面李茂才时,他第一句话是:“你打算在这儿待一辈子吗?”
李茂才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老爷子在一旁帮腔解释道:“他是问你,想不想从这儿逃出去?”
李茂才一脸茫然,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跟眼前这些支那人一块儿逃亡?不说成功概率有多大,即便逃出去了,背上这个沉重的十字架他承受得起吗?!他不是七条,他血管中流淌的,是大日本帝国最高贵的血,无论上军事法庭,或首长真的勒令他剖腹自杀,他都不能背叛他这个血统,这是他的底线。
老爷子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微笑道:“我换一种说法,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和我们这些支那人关在一起吗?”
“因为我违背了首长的意志。”
“我见过你说的这位首长。”
所有人都很吃惊地看着老爷子,包括李茂才。他问老爷子说:“真的吗?”
“就在他要上帘子洞见刚子前一天晚上。”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谈了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你们这次行动必败的一些印迹。”
李茂才急切地问道:“什么印迹?”
“他太刚愎自用了,懂什么叫刚愎吗?就是固执、自以为是的意思。”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李茂才仿佛找到了知音一般。
“他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都透出一种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意思。你说你一个日本人,哪怕你娘肚子里就已经开始说中国话了,你有什么资格在我这老头子面前显摆你的中国文化啊?!”
李茂才想起第一次见老爷子那回,耳根子一阵阵发热:“那是那是,对老爷子的国学功底,我是领教过的。”
“九牛一毛!你领教的只是我所学九牛一毛,而我所学,也只是国学中的九牛一毛!”
李茂才张大嘴说不出话。在刚子看来,眼前这位老爷子跟他印象里的老爹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老爷子接着说道:“我这里并不是跟你显摆什么,我都这把年纪了,也用不着显摆了,我只是告诉你这么个道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别以为自己懂得一些什么,掌握了一些什么就了不得了,世界之大,能人多着呢!再回头说你那位首长,我只见了一面,好像有那么两下子,但性格不行,表面上看起来温顺随和,其实骨子里傲得很也犟得很。你刚才说因为违背了他的意志所以给关这儿来了,你究竟违背了他什么意志?他的意志对还是错?如果他对你错,那你活该;可如果你对他错,这就麻烦了,一个一意孤行的指挥官他能打胜仗吗?”
李茂才喃喃道:“可能是他对我错吧?”
“那就是你活该!”
刚子补充一句说:“那你就慢慢在这儿熬吧,熬到我们全都出去了,剩你一人天天在这儿面壁,没准还真憋出个什么李茂才心法,成一代宗师了。”
林娇娇侧脸瞪了他一眼说:“别打岔,听老爷子说!”
刚子吐吐舌头:“行行,老爷子您接着说吧!”
老爷子一改以往的严厉,面色温和地笑笑说:“哪能光听我老头子一人胡说?你们谁有话一块儿说才热闹嘛。”
刚子顺杆往上说:“就是嘛,反正也在地窖里憋着,不说白不说!哎我说李茂才,你怎么那么倒霉啊,我见你第一面你就让你们首长给揪出来成内奸了,第二回让我一招乾坤反转当人质扔小树林里,今儿第三面吧,更惨,跟我们一块儿关地窖里暗无天日,你说你一皇亲国戚怎么这么不招人待见呢?”
“你这是挑拨离间!”
“嗬,还知道什么叫挑拨离间,我挑你你也得给我一支点,离间也得有间隙啊?!你也不好好想想,你这人到底哪儿出什么问题了?”
刚子正经话说不了几句,但胡搅蛮缠是他拿手好戏,几板砖下来,李茂才已明显不顶了,但肉烂嘴不烂地说:“不管你用什么激将法,我绝不会上你的当的!”
“行行,你要这么说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好吧?你爱咋地咋地!”
刚子刚一撂挑子,林娇娇又接上话茬说:“我想茂才先生可能误解刚子意思了。我们在这儿虽说无聊闲谈,可大家都没把你当外人吧?说实在的我刚经历过丧夫丧女之痛,尤其是我那闺女,才五岁多点,就被你们日本造的子弹打中脖子,那血哗哗地往外冒,就跟自来水开了龙头一样,我怎么摁都摁不住,一直到血流干了,一张小脸白得,那叫一个惨白!按道理在这里头我最恨你们日本人,尤其是你们所谓的工作队,我丈夫和女儿都死在你们枪口下,我剥你皮吃你肉喝你血一点都不过分,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可我没有,为什么?是因为我觉得,冤有头债有主,你虽然也是工作队一分子,但我丈夫和女儿确实不是死在你枪口之下,我要这么做就显得我不大气了,这是一;其二,我们今天不是在战场上,要在战场上我一枪毙了你或你一枪打死我谁都无话可说,可我们今天是在地窖里相见,中国有句话叫作‘同病相怜’,既然大家都病了,又何必再冤冤相报你死我活呢?刚才老爷子讲的,刚子讲的,都好好用心琢磨琢磨,看有没有道理。反正就一意思,我们几个大活人总不能让你那首长憋这地窖里等死吧?我们得想办法出去,你跟不跟随你便,如果你能行个方便我们欢迎;要是憋坏,对不住,刚子一招乾坤反转就能弄死你,你听明白我意思了吗?”
李茂才点点头。
二
张大川赶回东乡村时,马政委和杨子敬已经在那儿等了大半天了。王山田跑前跑后忙着张罗,这头要照应独立旅来客,地窖那头状况频出,他都快疯了。
状况出在送饭上。按规矩每到上午九点就要往地窖那头送一回饭,厨房派俩人将饭菜装篮子里再用绳子吊下去,由下面的人接着,等吃完饭这俩人再用篮子把空碗吊上来。本来,地窖距离地面好几丈深,要没梯子再好功夫也上不来,可张大川千算万算,就没算到李茂才反水。那俩人送饭的时候,听李茂才在底下哼哼,便问出什么事了,刚子抱着李茂才高声叫唤说,你们这人发了一晚上高烧,要再不拉上去就没命了!大家都是同学,也都知道李茂才家世,总以为首长不过是一时气头上给他点教训,过两天转眼还是同事,总不能见死不救,便自作主张用绳子将刚子和李茂才当碗筷吊了上来。俩人正要上前探看,一人被刚子的乾坤反转挤碎睾丸,另一个则让李茂才掀翻在地,可终究慢了一拍,那家伙死命大声喊叫,惊动了周边的学员。说来这帮家伙也真够麻利的,林娇娇和二芬还在底下弄老爷子呢,家伙们就已经分几路朝地窖包抄过来了。听刚子在上头催促的声音都变了调了,老爷子知道今儿无论如何走不脱,说什么也不再动了。刚子趴地窖边沿上扽着绳索都快急疯了:你们倒是快点啊!最后还是二芬生生将林娇娇推到窖口那儿,托着屁股让刚子吊上去。等林娇娇上地面时,李茂才早没影了。外头叫喊和脚步声越来越近。老爷子和二芬在底下齐声喊,快走啊!刚子往地窖口最后看了一眼,拉起林娇娇顺着一条夹道跑了出去。翻墙前林娇娇回眸一瞥,见刚子眼中满是泪水。
地窖里五个一下跑了仨,对王山田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他一边堆笑招呼政委和杨子敬,一边七上八下记挂着后面的情况,当他借机出屋,听下面说刚子和李茂才跑了的时候,这颗心简直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万一刚子七拐八绕一头撞这儿跟政委他们打个照面,那可彻底瞎了!他吩咐所有学员分成两队,一队负责追捕,一队沿村中心筑起一道防线,下死命令一定要拦住刚子!
当他满头大汗回屋时,杨子敬还开玩笑说,老王你干吗去了,大冬天整这一头大汗?王山田抹抹汗说,这不是找队长找的嘛!
政委问道:“你们张队长去哪儿了?”
首长没想到政委他们会来,临行前也就没交代他怎么回答,王山田只能装傻,语焉不详回答说:“首长走前没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政委笑着跟杨子敬说:“他们这位张队长啊,真是个独行侠,天马行空!这万一出点情况你们怎么办?”
王山田硬着头皮回答说:“首长走前都有部署。”
杨子敬起身在屋里来回溜达说:“政委,人家回不回什么时候回都没个点,咱还死等吗?”
“等!这么重要一次会晤怎么能不等呢?”
“人要今儿不回咱就住这儿了?”
王山田听他们俩在那儿一唱一和演双簧,心里叫苦不迭:夜长梦多,这两位爷要再住这儿,我的天哪!……他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就在王山田接近崩溃边缘的时候,张大川从天而降,大步流星进屋与政委和杨子敬握手道:“哎呀两位什么时候到的?怠慢怠慢!”
看张大川满脸春风那样,杨子敬心里暗想:队长同志捡元宝了这么高兴?
政委被张大川让到上首坐下后问道:“张队长风尘仆仆这是去哪儿了?”
张大川用两根手指敲敲身边的八仙桌说:“见织田加代去了!”
政委大惊道:“织田夫人已经到了?”
“没有没有,我们在东洲岛见的。”
“寮海外那个东洲岛?”
“对啊。”
“那不就等于到寮海了吗?她跟我们约的可是明天到啊?”
“是啊,她还有些事要在那边处理一下,你们之间的约定依然如故,没变。”
政委心里那个纠结、郁闷、不爽啊!我说你这位同志怎么回事啊?总部电文里明明规定由我们独立旅担负这次采访的警卫任务,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联系上了呢?这当中要出了问题,算你们社会部还是我们独立旅的啊?!可碍于礼貌,他还是尽量压抑着内心不快,平静问道:“请问张队长提前与织田夫人见面,是不是有什么紧急任务啊?”
张大川一脸惊讶道:“我上回在你们旅部不是打过招呼了吗?”
政委想起这茬了。上次张大川上山是说过要跟织田夫人联系的,还提出要求说,希望独立旅配合一下也给她去个电报,结果让政委当场给撅回去,双方不欢而散。没想这位队长同志不仅联系,而且还提前在东洲岛见了!政委像让铁锤重重砸了一下,钻心的疼。
“织田夫人她怎么说?”政委忍着疼痛问道。
“你们不是约明天傍晚五点吗?她说没问题啊,一定准时到。”
“关于这次采访她没说什么吗?”
“她说她充满信心!”
杨子敬见政委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在一旁插话说:“政委,我能说几句吗?”
政委挥挥手说:“带你来就是让你来说话的,你是这次警卫的主力,就跟张队长汇报一下你们的具体安排和部署吧!”
谁知张大川摆摆手说:“具体的我就不听了吧?”
杨子敬地位使然,倒显得比政委轻松:“张队长您不是这方面权威吗?听了给我们提提意见哪!”
张大川一脸严肃说道:“小杨同志,这里面有个各负其责保密原则问题,既然总部已经将警卫任务交给你们,你们就大胆放心去干,在这方面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也不能说谁就是专家。”
去趟东洲岛就转性了?杨子敬进一步火力试探道:“那我们两方面总有个工作衔接和互相配合吧?”
“我们任务已经完成了。”
什么?!杨子敬看了政委一眼,接着问道:“日本暗杀小组已经破获了?”
“是的。我这次之所以提前到东洲岛见织田夫人,就是为了这事。”
太出乎意料了!杨子敬以小卖小问道:“张队长能说出来我们听听吗?也让我们跟您一块儿高兴高兴!”
“有些情况目前还处于绝密状态,我不方便多说,但有一人我说出来大家都应该知道,那就是七条。”
“七条?”
“他全名叫浅野七条,也算是东京的一个名门望族吧。马政委您应该记得,这位浅野七条曾到过你们旅部,他当时是以投诚者的身份去的,对吧?”
政委点点头。
“可他为什么过了一夜之后突然又改主意了呢?”
政委又摇摇头。
“因为他根本说不出来!他所谓的收听敌台,包括那次投诚全都是假的,是日本敌特机关精心策划的一次假投诚!”
政委问道:“他们这么做目的是什么呢?总不会上山刺探情报吧?”
“这次我们才知道,七条那次上山,是冲着我那警卫员郑责去的!”
杨子敬原先对张大川的怀疑正在被一点点地剥蚀:“是啊,那两天郑责正好在山上,可是他找郑责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