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苍看着他温柔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痴了﹐耳边不断呼啸而过的咆哮与怒吼﹑内心炽烈燃烧的仇恨与冤屈﹐似乎都在瞬间静止。
请放下。
请放下……好吗？
对方的话听起来像是恳求﹐素来冷硬的心无法避免被恳求的话音轻轻击打﹐逐渐敲裂冰封的外层﹐里层是如此的软弱﹑也是如此的脆嫩。
扶苍仿佛听到了另外一个自己在哭泣的声音。
那是景定曦。
抚着被火烧伤的创痛﹑倒在床榻上日夜挣扎求活的自己。
那时的他既害怕又无助﹐他的世界已然崩塌﹐属于王者的骄傲﹑属于男人的骄傲﹐坦荡无存。
这可以放得下吗？扶苍问着那个自己。
不。这怎麽能够放得下？如果可以放下﹐他再也找不到勇气回来﹐也不会再有勇气面对背叛他的卓沁棠！
「啊——」从内心迸发的强烈恨意化为嚎叫﹐卓沁棠一惊﹐不禁退开一步。
扶苍的面容扭曲﹐更显狰狞﹐双目如炬瞪视向他﹐发出如同野兽的森然嗜血光芒﹐双手不住挥舞﹐大有想将他撕裂成两截的冲动。
卓沁棠难掩惊惶﹐可是惊惶的同时却有着深深的怜悯。扶苍的痛……远比他想像中来得沉重。
「放开我！放开我——」扶苍大吼﹐疯狂般地用力挣扎。
捆扎对方手脚的封咒在对方蛮力挣扎之下逐渐松了﹐基本上卓沁棠也无力再以意念囚禁扶苍﹐以鲜血砌成的结界损耗他太多精力。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
使用最後一招。大祭司的圣起力量。
「放开我——我要杀了你——」伴随着扶苍的怒吼咆哮﹐卓沁棠再次上前﹐这一次他伸出双臂﹐搂过了不住叫嚣的对方。
扶苍瞠目﹐突然贴近的温软身躯似乎挑起他记忆深处的某个机关﹐脑中嗡的一声﹐叫嚣声止住了﹐挣扎也缓下来了。
下一秒﹐陡然涌现的光芒让他张大口﹐卓沁棠却伸手按住他的後脑勺﹐将他往自己的肩窝压去。
他紧贴着卓沁棠的肩窝﹐什麽也瞧不见﹐只听着对方柔声说着。
「别害怕。这是圣起的力量。现在我唯有希望能够净化创伤与黑暗的圣起力量﹐帮你解开茹氿对你施下的束缚。」也是你自己心里的仇恨束缚。
卓沁棠轻搂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扶苍﹐让对方紧贴向自己﹐不断摧动体内的圣起力量。
圣起力量是大祭司才有能力释出的净化力量﹐能够净化一切黑暗带来的创伤﹐他希望圣起力量也可以净化扶苍内心的创伤。
束缚着扶苍四肢的封咒开始褪去﹐扶苍重新得到了自由﹐他的双手抖了一下﹐缓缓抬起﹐移向了卓沁棠的天灵盖。
只要摧动内力﹐一掌击下﹐卓沁棠的天灵盖必碎无疑﹐他的大仇得报。
手﹐逐渐靠近目标﹐内力逐渐凝聚﹐可是停在距离卓沁棠天灵盖不到一个拳头之处﹐扶苍的手再也无法逼近。
他的心阻止了他的手。
温柔的力量拂过他的心田﹐滋润了乾枯的心。暖意包围了他﹐驱赶了因为仇恨而生的寒意。卓沁棠身上迸现的光芒不刺眼﹐如同旭日﹐轻轻的﹑柔柔的围绕他﹐抚平他澎湃汹涌的恨意和痛意。
扶苍下不了手。他的手终究还是垂下﹐没有力气直接朝对方天灵盖击落。
他不甘。为何每到紧要关头﹐最後妥协的必须是他？
他深受其害﹐明知卓沁棠是披着糖衣的毒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沉溺于对方的糖衣谎言之下﹐沉浸于对方的虚假温柔之下﹐这样的他……还算是一个男人吗？
不。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存有妇人之仁。
扶苍一睁开眼睛﹐从对方肩窝中抬首的同时﹐大手极快搭上对方的脖子﹐用力掐紧。
卓沁棠瞠目﹐已经受伤的咽喉逸出破碎的吟声。但是他没有退开﹐双手反而紧紧握着对方的铁臂﹐极力要将对方搂在怀里。
「你唯有一死﹐我才可以放下。你懂吗？」沁棠。扶苍心底低唤对方的名字。
「憎恨是……一种枷锁……你放不下的不是背叛之痛……是心底的仇恨。」卓沁棠极力维持清醒﹐双手迸现的圣起力量不减﹐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是仇恨﹐让扶苍陷入痛苦。就算被痛恨的对象死了﹐扶苍仍旧沉浸在痛苦当中。
「伤痛……无法透过杀戮来消弭……你迷失在黑暗了……扶苍。」
卓沁棠努力看向他﹐努力说着他看不清的事实﹐也努力将迷失的他拉回头。
「你闭嘴！身为背叛者的你没资格对我说教！」扶苍激动怒吼﹐手上用力收紧﹐甚至用力晃动卓沁棠单薄的身子。
鲜血﹐缓缓自卓沁棠嘴角滑落﹐卓沁棠的意识逐渐模糊﹐只凭着一股信念不让自己倒下﹐在这种情况下摧动圣起力量无疑是在玩命﹐但不知为何﹐他竟然没有别的想法。
他要做的仅是唤醒扶苍﹐把扶苍自黑暗中捞回来。
「……冤仇﹑憎恨由情而生﹐满心憎恨﹐看不清真实的光芒﹐独自停滞在时间缝隙﹐来去不由身﹐心死而身死﹐终究浮沉于世﹐独自承受失去光芒的孤独……」
卓沁棠的声音嘎哑细碎﹐扶苍的紧掐扭曲了他的声音﹐但是扭曲不了他坚定不移的决心。
他说得尽是祭司殿里宝典中记载的名句。那是当年圣祭司流全大人留下给後辈祭司们的训导教诲。
「心门……被名曰憎恨的枷锁紧困……你看不到前方……也没有归途。」
别恨了。扶苍。憎恨是痛苦的事﹐会让自己痛苦﹐也会让旁人为他而心痛。
「你再说！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说话！」扶苍抓狂大叫﹐呼声竟是满怀惊恐畏惧﹐本是用力紧掐对方脖子的双手倏然乏力颤抖。
这不是真的。卓沁棠在欺骗他……
对！一定是在欺骗他！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咬牙逼使自己冷静的同时﹐卓沁棠冰冷的手指紧扣他的腕间。
他愕然看着对方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容﹐一如当年初相见的﹑让他一见倾心的笑容。
「我陪你……渡过这片失去光芒的孤独。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孤独的人。」
卓沁棠的笑很柔﹐也很美﹐却带着淡淡的凄苦。
名曰仇恨的枷锁﹐紧困心门﹐你看不到前方﹐也没有归途。
你将独自承受失去光芒的孤独。
我陪你渡过这片失去光芒的孤独。
扶苍的手不由自主松开了﹐心中紧绷的某根弦倏然断了。澎湃的复仇念头瞬间转空﹐伴随着圣起的光芒﹐他的意识一点一滴回拢。
他真的无法下手。这些日子来﹐他多的是机会﹐可是他终究没有一次真的将卓沁棠置于死地。
因为他知道﹐在他内心深处﹐深爱卓沁棠的景定曦依旧存在。
他还爱着卓沁棠。
无论是身为景定曦的他﹐还是身为扶苍的他。
他放开手﹐站在他面前的卓沁棠明白了他的心意﹐也随着他的松手而心安了﹐咚的一声往後仰倒。
扶苍惊惶失措地接过对方失温的身躯﹐鲜血从对方唇角滑落。他颤抖着开口。「卓……沁棠……」
可是怀里的卓沁棠没再发出声音﹐仿佛瞬间失去所有的声息。
细密的汗水顺着对方美丽的轮廓滑落﹐再滑过线条优美的脖子﹐渗入早就被汗水打湿的衣襟﹐对方的唇一张一合﹐像条死鱼般剧烈地喘息。襟口上的鲜血艳红一片﹐宛如盛开的牡丹。
扶苍的心没来由地往下沉去﹐一种难以的恐慌涌上﹐取代他向来引以为荣的冷静和镇定。他冷漠的面具被狠狠撕裂﹐突然搂紧卓沁棠急喊着。
「不许你出事﹐听到没有？卓沁棠！」
他的嗓音又急又响﹐甚至带了几分凶狠之意。怀里的卓沁棠没有睁开眼睛﹐呼吸渐渐变得轻了﹐随时都有逸去的可能。
「卓沁棠！卓沁棠……沁棠……」他一直叫着对方的名字﹐紧紧握着对方微冷的手﹐慌乱爬满他的内心﹐他的嗓音难抑地变得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卓沁棠究竟怎麽了。不过他听说过的﹐男子以身孕子本就凶险万分﹐沁棠身怀双胎﹐刚才受了不少折腾﹐就算有慕承夕的『圣起』力量为他护胎﹐此刻也难以……
保命。难以保命。这个想法重重击入他的胸口。
啪喇一声﹐以鲜血砌成的结界碎裂﹑陨落﹐扶苍怔怔地搂着卓沁棠﹐没有发现天曲慌急奔上来﹐更没有听见茹氿发出尖锐刺耳的畅快笑声。
一切仿佛静止了﹐他的心狠狠揪起﹐因为垂死的卓沁棠而狠狠揪起。
仇恨仿佛离他很远了。
现在的他﹐到底是景定曦还是扶苍？他猛地紧搂着卓沁棠﹐痛心喊出对方的名字。「沁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