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沁棠梦见了许多往事。小时候被老祭司收养﹑第一次遇上身为太子的景定曦﹑第一次与定曦渡过美好的祈春节﹐还有许多琐碎的﹐但都是和定曦有关的事情。
直到一把声音倏地响起﹐让他从梦境中惊醒。
「沁棠﹐要记住师傅这句话。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这是收养他的老祭司对他说过的话。他还记得﹐当他从老祭司手中接过大祭司一位之时﹐老祭司紧紧握着他的手﹐只对他说过这句话。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上天不会特别眷顾某些人﹐祂只会眷顾着心善的人。
他常常紧记老祭司的教诲﹐只是这句话从未比此刻听来更具真实性。他仿佛见到了仙去的老祭司再度站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说出这句话。
一瞬间﹐眼角发烫﹐泪水竟然莫名流了下来。
谢谢老祭司﹐他会紧记的。
就算被背叛﹑被误解﹐他都会秉持善心﹐不会怨天尤人。
蓦地﹐被泪水染湿的脸颊一凉﹐一道很轻的力度压上来﹐轻轻为他拭去那片湿意。卓沁棠一惊﹐竟而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右半边脸有一道刀疤﹐左半边脸布满火伤疙瘩﹐但是那双墨眸盈满深深的关切﹐甚至在他睁开眼睛迎视的时候﹐露出了安慰的笑意。
是他。扶苍。
熟悉的名字在心底响起﹐卓沁棠尝试开口﹐却发现喉头一片乾涩﹐痛得好像撕裂般难受﹐他只能逸出一个单音。「啊……」
「别说话﹐我去把南宫櫂叫进来。」扶苍敛眉﹐就要站起。
床上的卓沁棠一时还没记起之前的事﹐只是好奇扶苍怎麽会出现在他的寝宫。等到他仔细回想﹐蓦地记起御书房密室的事情﹐他吓得连忙坐起﹐一把拉过他的手腕﹐握得又牢又紧﹐艰难却急切发音。「茹……氿……」
扶苍迎上对方的紧张慌急﹐摇了摇头﹐道了一声没事。可是对方吃力地单手撑起上半身﹐另一只手死死握紧他的手不放﹐显然完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二人已经脱离险境。
他只得在对方身边坐下来。「没事了。天曲将我们送了回来。」
卓沁棠看了一眼四周﹐的确﹐他们已经回到皇宫了。但是他依稀记得自己昏迷前似乎听到扶苍的悲恸喊声﹐一时之间他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急着察看扶苍有没有受伤。
扶苍任由他急慌地打量自己﹐直到他发现扶苍的右腕紮上厚厚的绷带﹐他不禁瞠目﹐倒抽一口气。
绷带上还渗出血丝﹐显然伤得不轻。卓沁棠只觉浑身轻飘飘的﹐胸口却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他只得以颤抖的双手撑起自己脱力的身子﹐咬紧下唇强忍心头的痛意。
扶苍受伤了。他﹐还是没能够好好保护扶苍。
对方身上的伤口﹐比起他身上的伤痛似乎还痛上好几倍。
虚弱的身子晃了一下﹐他乏力的双手再也无力撑起﹐就要仰倒的同时好在扶苍眼明手快﹐一把揽过他的肩头﹐拿过软枕垫在他腰後﹐让他舒服躺靠。
「你现在很虚弱﹐别想其他的﹐先歇着。」扶苍见他虚弱惨白的样子﹐心头又禁不住泛疼。
卓沁棠的手松开﹐转而揪上他的袖子。他一怔﹐这下还是没能走开﹐卓沁棠揪绞着他的衣袖﹐明明就全身乏力﹐对方还是如此地使力。
仿佛担心他下一刻就会灰飞烟灭。扶苍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皇上﹐先让臣去请南宫大人进来为你诊断——」
「扶……苍。」打断他话尾的是卓沁棠努力拼出的语音﹐他挑眉﹐对方没有看着他﹐只是揪绞着他衣袖的拳头开始泛白。
「对……不起。」
这三个字也是努力拼出来﹐从嘎哑破碎的嗓子中逸出﹐像是凋零的花瓣﹐平添一分凄然。
卓沁棠为了说这几个字﹐额头再次冒出冷汗﹐全身上下抽痛不已﹐可他还是努力的揪着扶苍的袖子﹐努力表达自己的歉意。
如果不是因为他﹐扶苍不会掉入那个异世空间﹐也不会遇上茹氿。
茹氿要寻仇的对象是景氏後裔和祭司殿的人﹐扶苍却无辜卷入﹐甚至还被他多次伤及。
就算他到了最後豁出一切保护扶苍﹐扶苍还是因他而受伤。
这一切无法以一句『对不起』来表达歉意。他连累扶苍﹐扶苍为此而被勾起心底最深的伤痛﹐这一切都不是他的一句道歉可以弥补。
扶苍凝睇他﹐表情由失神逐渐震怒﹐可是心底那份震怒到底是怒着谁﹐他倒一时之间说不清楚﹐只是将拳头握得死紧﹐然後冷冷开口。
「皇上这是在折煞臣。」
卓沁棠听出他的抑怒﹐微愕抬首﹐迎上他那张写满阴沉的残脸。
「那个时候﹐要杀你的人是我﹐你却向我道歉？」扶苍说着这话﹐表情讳莫如深﹐复杂之极。
恐怕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此刻心头沉甸甸的﹑微微揪紧的感觉是什麽。
卓沁棠乾裂的薄唇微启﹐逸不出半个字。
「你是打算让我愧疚吗？」扶苍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神变得无比愤怒﹐可是这抹愤怒搀杂了卓沁棠无法了解的复杂情感。
卓沁棠不知该如何回答。扶苍责问得有道理﹐当初在扶苍错认他是仇人之际﹐他曾自私地想借着扶苍之手了结这一生。
可是﹐他那句道歉不是为了让扶苍心生愧疚的。因为心生愧疚的人是他才对。
扶苍咬牙﹐对方的沉默让他冒起近乎发疯的怒火。他很想狠狠地拆下对方的假面具﹐可是又矛盾地几乎想将一脸愧疚的对方搂入怀里。
他不相信卓沁棠﹐却往往在他不自觉的时候﹐无法抑制地相信了。
如此的矛盾﹐也如此该死的让人着恼。
天曲将他和卓沁棠遣送回来密室的时候﹐卓沁棠的气息虽然不比之前的弱﹐浑身浴血的样子看起来却无比吓人。他跌跌撞撞将对方抱起﹐发狂般的冲出密室﹐嚷叫唤人前来的样子像极个一个疯子﹐直到南宫櫂和炽风出现﹑直到南宫櫂说了一句『皇上无碍』这句话﹐苦撑着的他才颓然晕去。
醒来之後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身处景德宫﹐细问了守候在旁的李淮﹐他才知道卓沁棠在昏迷的期间重复喃着同样一句话。
扶苍﹐别走。
既然是皇上的圣旨﹐他这个国师就被炽风留在景德宫里。这几天来﹐炽风一日总有三次过来探望皇上﹐虽然对方什麽也不说﹐但明显对他的态度有变。南宫櫂则三番四次摆出一副想责问他的表情﹐但终究什麽也没说﹐请脉完毕後就黑着一张脸离开。
结果﹐在大家殷切期盼之下﹐尊贵的皇上醒转了。然而第一对他说起的话竟然是可笑的道歉！
卓沁棠到底想耍什麽花样？他气自己几乎差点儿又相信对方了。他绝对不会愧疚﹐更不会容许自己对卓沁棠生出一丝丝的愧——
「没……有那个……意思。」卓沁棠再次开口﹐嗓音更是嘎哑低沉。
「你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麽意思？难道你一点也不怒不恨？」扶苍的语调带着讥讽﹐冷冷瞪着神情黯然的对方。
对方张了张嘴﹐虚弱得发不了声﹐努力吸气﹐眉头紧紧蹙起。
够了。扶苍咬牙握拳﹐他已经看够了卓沁棠表演病恹恹的戏码﹐他不想再看下去。
他就要站起﹐卓沁棠却在这个时候撑起﹐毫无预警地搂着他。
轻轻的搂过﹐却在他心底搁下重重的一击。
如兰的气息拂过鼻端﹐那是沁棠身上的特有香气﹐以前这种香气总是让他感到宁静而祥和。
没来由的﹐扶苍停止了起身走人的动作﹐微楞的﹐也有些依恋的任由对方搂过自己。
心的一角﹐好像崩缺了﹐排山倒海的怒气逐渐从那个缺口溜走。
却也同时﹐被囚禁于某处的不知名猛兽﹐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冲破那层枷锁﹐奔向受到召唤的彼端。
那个彼端就握在卓沁棠的手里﹑怀里还有心里。
他恼怒自己瞬间的沉沦﹐就要推开对方的时候﹐对方断续微弱的声音响起。
「我不想……你痛。我要……保护的有……很多……包括你……在内。」
扶苍吸气﹐全身重重抖了一下。
这是谎言﹐却没有人可以像卓沁棠一样把谎言说得如此……让人动容。
卓沁棠没有注意到他的怔楞﹐只是轻轻搂过他﹐把他视为最需要关爱的孩子﹐眸底盛满了怜惜和愧疚。
他虽然不知道扶苍心底的想法﹐但他没有忘记在异空间内经历的一切。
扶苍因为背叛而生起的痛楚﹐因为不忍伤他而滑落的泪水﹐还有不断在他意识散涣之时急切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他想要保护扶苍﹐一如他守护定曦﹑守护帝位﹑守护自己所有的朋友。
「要保护……你们。」他再次说着﹐眼皮轻轻合上。
陡然间﹐他明白自己为何会梦见老祭司。因为他答允了老祭司﹐他会利用他的力量去保护自己关爱的人。
就算被背叛﹑被误解﹐他都会保护这些人﹐以一片善心真意来保护他们。
下一次醒来的时候﹐他不能再挂着泪水醒转。他要了解天曲给他的启示﹑他要追查承夕口中的武葵生异变一事﹑他还要抚平扶苍内心的伤口﹐也要继续守护定曦的一切。
他闭上了眼睛﹐靠在扶苍的肩窝上睡去﹐身子开始往旁倒下。扶苍揽过了他﹐让他躺靠在床上。
看着对方惨白的虚弱样子﹐还有隆起的腹部﹐扶苍忍不住再想起身处异空间的事情。
卓沁棠为了唤醒被茹氿操控的他﹐不惜赌上自己和孩子们的性命。这到底代表了什麽？
无情抑或是有情？
扶苍真的不懂卓沁棠﹐这一刻﹐他甚至也不懂自己的想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