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今天倒是挺热闹的,没有雨,所以就摆起了许多小摊子,有卖花木的,遛鸟的,还有一些变戏法的,就像一个集市一般。蓝眼睛的情绪顿时就高涨起来,他绕着那些摊子胩嚓嚓拍照,倒把阿美和王伟扔在了后面。王伟和阿美并排走着,心里都觉得有点尴尬,蓝眼睛就像一张障眼的有色底片,有他在,一切都有着玄虚的意味,可以糊里糊涂的走下去,逛下去,他一跑远,王伟和阿美忽然有了一种窥见粗陋真相的感觉,彼此都看见了一个真实。两个人像木偶般的走着,找不出一句话来讲,于是就不讲,沉默着,默默作一种体恤。
车子倒是停着几辆,但都不是他们要等的那辆,在街口又张望了一番,断定司机不可能马上把车子开来了,三个人就商量着去山里面的事情。一打听,进山还有很长一段路,走恐怕要走两个小时以上,于是就决定雇车。很快就有那冲人力三轮车围上来。车夫们争先恐后要把他们拉上车。蓝眼睛有点害羞似的,缩在后面。王伟就负责讨价还价,订了两辆车,讲好价钱,蓝眼睛和阿美上一辆,王伟上另一辆。
路上都是树,还有农舍,因为有雾,一切都若隐若见,并且还有着流动的感觉。王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感觉如入梦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蓝眼睛他们的车子有时候追上来,跑到前面去,有时候又落在了很后面的地方。蓝眼睛非常兴奋,他提出给车上的王伟拍张照片,别动,别动!他大叫着。王伟于是就做了个老太15的姿势,让他拍了一张。王伟又说,阿美和蓝眼睛也应该来个合影,蓝眼睛开心的表示同意,阿美则不说话,抿着嘴微微笑着,不置可否。王伟从蓝眼睛手里接过相机,让他们两个也摆个姿势,蓝眼睛就一只手伸过去,搂住阿美的肩膀。两个车夫看见他们这样拍来拍去,觉得有趣,脚下也很卖力,像风一样的越拉越是起劲。
车夫在一条笔直的山路上把车子停了下来。说是到了,从这儿就可以进山。又问,等还是不等呢,三个人于是都说,不要等了。
山都是些小山,是典型的江浙地带的山,总是湿湿的,山上都是树和草,但那些树和草,除了表面看上去的绿色,却还让人有种蓝莹莹的感觉,特别是有着冬雾的曰子。阿美想,这可能就是梦幻的感觉吧,梦总是淡蓝色的,就像童话一样。阿美今天很少讲话,在车上的时候,蓝眼睛为了逗她开心,讲了两个笑话给她听,但阿美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勉强的笑了笑,就沉默了。蓝眼睛见她不说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也就沉默,车上的气氛有点沉闷,这样蓝眼睛才想出给王伟拍照的主意来。蓝眼睛不知道阿美为什么不开心,他想,东方的女人细腻倒是细腻,担有时总是有点奇怪,莫名其妙的就不高兴了,又不肯说出来是为了什么。他有些感慨的摇了摇头。
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有雾,又有些细蒙蒙的雨丝,落在脸上,脖子上,还有些掉在了眼睫毛上,痒痒的。那是些城市里看不到的绿色与干净,又没有入,所以更觉得恍惚,三个人都不敢发出声音,像鬼,像幽灵,像夜行的猫一样走着。山路边有一两间小屋。王伟长叹一声,说,要是住茌这种地方,就好了。阿美没有说话,心里却想,要是住在这种地方,一天两天,那当然是好,但毕竟只是个梦境,梦做长了,总是要醒,都是有凡心的人,哪里就能一脚跌进梦里边去,不出来了呢。这样一想,阿美又想起些出国的事,忽然觉得更加恍惚了,无着无落的,但为什么又对自己有着那样大的吸引力呢。
这时蓝眼睛正走在前面,听见后头有说话的声音,转过头,睁大了眼睛,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雨突然下大了,像黄豆粒似的往下面打,开始还觉得有趣,蓝眼睛还在雨里哇啦哇啦的叫了几声,紧接着就感觉冷,浑身哆嗉起来,才想到这是冬雨,有趣是有趣,但这样淋着,却是要淋出病来的。三个人开始有了点慌乱,四处的找躲雨的地方,先是在大的松树下面躲,躲着躲着,雨透过松针和枝杆一个劲的往下面落,连忙又找其他的地方,终于在山路边发现了一座小屋。三个人像落汤鸡似的进去,里面有个老人,原来是看山的,附带还收取进山车辆的费用。老人倒很热情,烧了姜汤。让他们热热身子。王伟就掏香烟给那个老人,老人也不客气,收下了,又抽了起来。
很少有来往的车子,偶尔有了,也是进山的,出山的车,几乎很少看到。这时他们才后悔没让那两个拉车的等一会儿,想到回去的车子恐怕倒是个问题,但事已至此,只能作罢。这时大家都有些累了,不再说话,就是蓝眼睛也有点瘟了似的,耷拉着脑袋,有点瞌睡的样子。
到了下午一点多钟,雨基本上停了,三个人谢过老人,就又上了路。这一次,阿美落在后面,蓝眼睛和王伟在前面讲着投资搞旧唱片开发的事情,两人讲得渐渐有些投机,王伟好像也找到了感觉,声音响了起来。阿美越走越落在后面,没精打采。四周的山野有些开山的痕迹,有一回,阿美猛一回头,看到一个山坳里仿佛有一股白色的烟雾升起,慢慢腾腾的,恍如仙境。她愣在那儿,有冲看呆过去的感觉,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了。
前面出现了一条泥路。三个人停住了,不知道要不要过去。这时远远的看见有人从路的那边走过来,于是知道路是通的,但通向哪里,却不知道。三个人决定还是走过去看看。阿美穿着长大衣,非常的不便,下摆上已经溅到了不少泥渍。三个人一路摇摇摆摆,泥路却好像有着走不到头的嫌疑,好不容易,一个拐弯,前面出现了一些小洋房似的建筑,五颜六色,就像童话里面一样。间隙里还有棕榈树,隔三五步一棵,怪怪的,只觉得新奇。三个人都感到有趣,于是又往前面走,这时,忽然远远的听见有冲声响,轰轰的,声势浩大,甚至还给人以铺天盖地的感觉。
是海。
阿美听见蓝眼睛小声嘀咕着,但还不能完全确定似的。他们仍然还是向前走,向着那声音的源头走,声音越来越清晰,一阵接着一阵,那冲声音仿佛不像是从尘世中来,让他们三人都有些惊怀,有些屏息,有些不敢轻举妄动的虔诚。前面已经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大约四五米高的堤岸,他们一个拉着一个,小心翼翼地站到上面去,堤坝上风很大,他们不由得站得靠紧了些,仿佛独自一人就会被风刮到下面去似的。
是的,前面是海。没有边际,苍苍茫茫的海,海是灰色的,在冬雨里,海上没有雾,但远处却还是看不大清。海滩上停着两只木船,仿佛早已被人废弃的那种,或许也是被海浪冲上来的。
三个人都没有讲话,也没有感概,海的声音是那样的巨大,在海的轰轰涛声中,是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的。
三个人回广场时已经是黄昏了。他们好不容易在公路上拦到了一辆车,车子很破,三个人已经有了坏车的经历,觉得这车子仿佛也会中途坏掉似的,但终于还是提心吊胆的回到了广场。车子摇摇晃晃开进广场时,他们都看见了乍圃的灯光。三个人都有些感动,都有些迷惘,原来乍圃也可以是这样的温馨,这样让人产生一种家的感觉的。他们互相搀扶着下了车,心里多了一些暖意^刚下车,王伟远远的就看见了那辆把他们送往乍圃的车,它正停在饭店的门口,司机坐在里面。三个人连忙上去打了招呼,司机说,快去退房吧,连夜就走。三个人答应着,各自回房间拿东西,又是一阵杂乱,好像对这地方刚刚有些熟悉,就忽然又要离开,但这离开又是必然的,正确的,有着它自己的准则与理由。他们自然是不属于乍团的,但他们究竟又属于什么地方呢。当然,三个人是没有时间再思考这个问题的,他们甚至想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只是在一阵忙乱与嘈杂中,整理了东西,把房间退掉,然后又向广场走去。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在广场上看见了什么,不知怎么的,他们都愣住了。
是那个耍猴的瘸子,还有他的那只小猴。
他们孤零零的出现在广场上,黄昏的广场上早已是空无一人,瘸子和猴子就这样坐在石阶上,漠无表情。艺人们长得都有某种相似的地方,瘦骨嶙峋,刚来的时候脸上是惊惶的,后来就整个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眼光茫然呆滞,手臂漠然的牵动,天好的时候,在他们身边常常围着许多孩子,孩子们紧紧的扯往大人的衣角,脏兮兮的猴子就在眼前,甚至触手可及,这让他们既欢喜又有点害怕。猴子娴熟的表演着,跟在耍猴人的卮面,机灵地捡起看客们扔下的硬币。而现茌因为天上飘着零星的雨,广场上空荡荡的,瘸子和那只小猴,蹲坐在街边,他们都没有什么表情,都是瘦骨嶙峋,脸色灰白,就像下雨前天边的两片云一样。
三个人忽然都有了些惶恐,忽然有所觉悟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瘸子好像也看到了他们,脸上却仍然还是漠然,他就那样坐在那儿,看不出他是快乐还是悲苦。天更阴霾了,但不像下雪的样子。气温很低,有行人匆匆路过,又匆匆赶路,他们都向着有灯光的地方奔跑,聚集。司机开始按喇叭了,催促着他们赶快上车离开。瘸子和小猴就坐在离车子不远的地方,他们漠然地看着那辆车,就像看一棵树,看一粒沙似的。
三个人从瘸子的身边走过,竟然非常默契的,谁也没有去回他,要不要上车同去燕城。三个人小心地走着,尽虿不发出声音。瘸子仍然没有表情,仿佛表示自己早已预知了他们的行程,他们的悲欢,过去的,现在的,还有将来的。三个人从他面前走过,都有冲形秽的伤感,他们低着头,很知趣地一个跟着一个上了车,坐好了,司机却嘀咕着要拿什么东西,又下去了。
隔着玻璃,阿美看着那个瘸子,不知怎的,打了个寒战。这时,蓝眼睛却又没话找话似地,问一句:还去燕城吗?这一问不要紧,牵动了阿美的心事,渐渐感到眼眶有点发潮,没有理由地想哭。当然要去,为什么不去燕城呢,闭一闭限睛,做一场短梦,燕城也就到了,旧的希望过去,新的希望却又未必不来,在乍圃不也是一样吗,好像发生了一些事情,又好像没有发生;好像有所触动,又好像是漠然的;好像刚刚开始,其实却已经结束。没有喜,却也没有悲,没有大的得到,也没有什么失去。总是在等待,又总是在失望。总是觉得奇迹快要来了,又总是没有来。但还是要等。还是要有幻想。还是要达观。还是要有无奈中的有奈。
这样一想,阿美的心境又忽然开朗了,这时司机也已经骂骂咧咧的上了车,车子启动,发动机还是有刺耳的声音,但毕竟已经能开了。这修理后的车子将要把他们载到燕城去,蓝眼睛与王伟商量着,到了燕城,就去他们公司看看,他有个朋友可以投资,掲个正宗的老戏唱新,真正的国粹。王伟又开始思念老婆,后悔着在乍圃一个电话也没打,回去免不了又要一场训问。车路颠簸,把耍猴艺人甩在了后面,把乍圃甩在了后面,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夜已来,鸟儿都已归巢,一切都归于了静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