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理,有道理!”肖志明揣摩揣摩,点头认同,“对,对,抗战到底,矢志不移,就叫岿然不动。如果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死心塌地,永不悔改。”
“还有百倍警惕四个字。”刘向阳补充说。
“那就是说,防止他们狗急跳墙。”肖志明笑着说。
大家朗声大笑起来。
谈笑间,隔壁右花园的花厅楼上,随风飞来雄浑、激越的钢琴声。那是肖素芳在弹奏一首新近唱遍大半个中国的合唱曲——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
刘向阳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很快被激情汹涌的琴声感染,心潮澎湃,不能自己,连声赞道,“弹得好,弹得好!素芳琴上功夫大有长进啊!这首曲子激情奔放,很有感染力,过几天我们的募捐义演晚会上,可以拿得出手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她一上手就放不下,我问她,你怎么老弹这几首曲子?她总是笑笑不说,对我严格保密呢!”
“她留一手,到时候送给我一个惊喜。”刘向阳说,“这组大合唱太棒了,好得很!在延安演出轰动一时,听得人热血沸腾,坐不住啊!”
“好歌,是组好歌。”肖志明被女儿指缝中流出的悲壮雄浑的琴声打动,随着旋律轻轻打着节拍,跟着赞扬道,“一听这歌声,连我这个老古董也情不自禁,浑身热血沸腾!唉,人老了,力不从心了!倘若时光能倒转,回过去二十年,我肖志明早已投笔从戎,跃马挥刀,上火线杀鬼子去了。”说罢,跟着钢琴的旋律,他哼起了这首唱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激励亿万中国人民奋起抗争的战斗歌曲。
刘向阳和刘阿林跟着钢琴跳跃的旋律放声高歌。
一曲终了,琴声戛然停止。
“向阳呀,”肖志明言归正传,直奔主题,询问刘向阳的来意:“你一大早到我家来,就是为了几封信呀?不值,不值!不如睡睡懒觉,大可不必如此啊!”
“是,也不全是。”刘向阳如是说。“还有别的事呢。”
“还有别的事?最近前方战事如何?根据地那边有最新消息吗?”肖志明关切地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来找我商量募捐义演的事?对不对?来来来,坐下来喝杯茶,坐下来喝杯茶,边喝边说,好好聊一聊。”
刘阿林动作迅速地给刘向阳泡了杯喷香的绿茶,又给肖志明面前的杯里冲满了水。
“肖校长,我是来听你的意见的。”刘向阳呷口茶,润润嗓子,一字一顿地从容道来,“根据报社得到的可靠消息,去年9月希特勒出兵侵占波兰,英法对德宣战后,德、意、日三国加紧勾结,结成同盟,双方阵线逐渐分明,已经摆开生死较量的架势。明摆着,这场战争,很快将演变成世界大战,一场反法西斯的世界大战。这样一来,我们中国战场,必将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场的重要组成部分,战争肯定更加激烈更加残酷。”
“是这样,”肖志明颔首称是,加重语气补充说,“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已经不是简单的收拾旧山河的保家卫国的战争,而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啊。”说罢,顿了顿,他接着问,“向阳,话说回来,我们的募捐议演晚会准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举行?还有哪些问题没有解决好?”
“我们打算过了年,中小学开了学,学生回校以后举行,这样人气高,声势大。”刘向阳沉吟片刻,试探地说:“肖校长,我正是为这事来征求你意见的。”
“好,我们商量商量,”肖志明回答,“先说说你的想法吧。”
刘向阳话还没有说出来,外边响起尖利刺耳的汽笛声,一声紧接一声,一声高过一声,让人心揪得紧紧的。这是敌机来袭的紧急警报。刘向阳反应敏捷,果断地对肖志明说,“肖校长,紧急警报,我们进防空洞去谈吧。”
“肖校长,进防空洞去谈吧。”刘阿林敲着边鼓说。
“东藏西躲干什么?我们就在这里继续谈下去!”肖志明一口回绝。
“肖校长,还是走吧,进防空洞谈吧。”刘向阳耐心劝说。
“我不怕,我不走。”肖志明毫不含糊地坚持。
“好吧,我们就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刘向阳欣然同意了。
肖志明转身朝刘阿林做个手势,吩咐他说,“阿林,你去告诉素芳,还有素芳的妈,说我叫她们赶快到防空洞去,我们这两条老命还舍不得死,要争取多活几年,亲眼看着日本鬼子从我们中国滚出去!”
“是。”事不宜迟,刘阿林三步两脚直奔左花园念佛堂。
这时,肖太太心无旁骛、纹丝不动地坐在香案前,敲打着法器,口中念念有词。
刘阿林快步上前,拉着肖太太往外就走。“肖太太,紧急警报,鬼子飞机快来了,肖校长请你赶快进防空洞躲一躲。”
“躲什么?我不怕!”肖太太挣脱他的手,叹口气,固执地摇头说,“阿林,我不走,你们走吧!我在这里给观音菩萨烧香念经祈福,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文生早些寄信来。”
“走吧,肖太太,少爷肯定会来信的。”刘阿林心有所动,语气坚定地说。
说话间,刘满嫂带着小妹急匆匆赶来找肖太太了。
“肖太太,快走,到防空洞去!”刘满嫂连声催促。
“哥,我来,我来搀扶肖太太。”小妹不由分说,伸手搀扶着肖太太,拉她往外走。
肖太太一动不动,固执地坚持说,“小妹,你们走,叫素芳姐一块走,别管我,我不怕,生死由命,命中注定要死,想躲也躲不了。”
“肖太太,你不走,我也不走!”小妹嘴巴一噘,赌气地说。“反正,我跟着你,陪着你,你在哪里我也在哪里!”
“淘气包,一点不听话!”肖太太拗不过她的死缠活绕,疼爱地抚摸着小妹的手,无可奈何地苦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不好对付呢,好吧,好吧,我听你的!走!我们走!一块走!”
“走啊,走啊。”小妹开心地笑起来,甜甜的小脸笑得像朵鲜艳绽放的花朵。
在刘满嫂、刘阿林和小妹的催促与照顾下,肖太太和大家一块,钻进念佛堂旁边的一间阴冷潮湿的小小防空洞。
“该死的鬼子飞机天天轰炸,闹得人心惶惶,提心吊胆过日子。”刘满嫂气愤地咒骂道;“什么时候才有安生日子过呢?”
“大慈大悲,观音菩萨会保佑大家,好人终归会有好报,恶人终归会有恶报,谁也跑不掉。”肖太太见二进右花园那边没有动静,低声叨念道,“志明呢?素芳呢?他们怎么还没来?”
“他们马上来了。”刘阿林回话说。
那年头,大后方此类结构简单、设备粗陋的防空洞比比皆是,随处可见。说它是防空洞,似乎有点过分,有点过于夸张。说得确切些,当年所谓的“防空洞”,无非是临时用几根碗口粗细的圆木支撑起来的框架,框架的上下左右和顶部,用装满细沙的大麻袋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所谓的防空洞结构就是如此简单。倘若用当今眼光重新审视,这般寒碜的“防空洞”简直滑稽可笑,别说是天下掉下颗核弹、巡航导弹,即便是一枚普通的小炸弹掉落头上,也非把它夷为平地不可。时代不同,物质条件落差太大。那个年头,此类因陋就简的防空洞倒是蛮顶用的,避避流弹碎片派上了大用场,在那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挥过不可替代的伟大作用。
肖家大院的“防空洞”修建在左花园念佛堂旁的两座假山之间,充分利用假山的优势,在两山间架起横梁,高不过三四尺,占地不过五六平方,一家人挤在一块,连头也抬不起来,憋得人心里发慌。眼下多亏是冬春之交,大家席地而坐还有些寒意,将就将就,倒不觉得闷热难当吃不消。
他们的前脚刚进防空洞,天空中就响起闷雷般的敌机轰鸣声,跟着是地面高炮和高射机枪对空的射击声、敌机机枪的扫射声以及炸弹落地的剧烈爆炸声,响成一片。
随着一阵又一阵震撼人心的巨大爆炸,脚下的土地、头顶的沙袋,剧烈晃动起来,麻袋中的沙子瑟瑟缩缩掉落一地。
肖太太心急如焚,伸长脖子一直往外张望,始终没见到肖志明和肖素芳的人影,忐忑不安地追问刘阿林:“志明、素芳还有刘老师呢?他们怎么还不来?”
刘阿林听见机枪声和炸弹声越来越密集,有两颗炸弹像在不远地方爆炸,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他往外望了望,果然不见动静,心里有些着急,纳闷地对刘满嫂说,“妈,是啊,他们怎么还不来呢?我找他们去!”说罢,一头钻出防空洞,快步如飞地走了。
肖太太毕竟是妇道人家,一心牵挂两头,满面愁容,神情紧张,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保佑肖家老小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刘满嫂和小妹,屏声静气,显得很是冷静、沉着。
“不知道哪里挨炸了。”刘满嫂充满仇恨地说。
肖太太微闭双眼,念念有词:“观音菩萨大慈大悲……”
“宋姨说过,中国人的血不会白流,日本鬼子一定要用血来还。”小妹恨得咬牙切齿。
不远的地方继续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脚下的大地又一次剧烈地晃动起来。她们头上的沙子“哗啦啦”洒落地上……
尽管外边炮声隆隆,硝烟弥漫,肖志明的书房里却是另外一种氛围。
肖志明刚端起茶盏,身子经不住剧烈摇晃,手中的茶盏水花飞溅,溅他一身的水。刘向阳看在眼里,正要上前搀扶他,肖志明已经站稳脚跟,放下茶杯,掏出手帕拭了拭溅湿的衣服,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刘向阳说,“向阳,不要理它!它炸它的,我们谈我们的!你说吧,继续说下去!募捐义演晚会上,你想让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直话直说吧!”
“肖校长,你说的没错,我们原本打算请你唱主角,上台发表精彩演说,给大家鼓鼓劲,打打气。可是,这几天外边风声很紧,特务分子异常活跃,不确定因素太多,随时可能生变,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有发生的可能。所以,为了你的安全……”刘向阳刚开了个头便打住,没说下去。
“所以,为了我的安全,你们改变了主意,不准备安排我肖志明上台演讲,把我晾在一边,让我坐回冷板凳,是不是?据我看,就是这么回事,没猜错吧?”肖志明心中有数,口气轻松,索性把话挑明。
刘向阳笑笑,没有马上表态。
“向阳呀向阳,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因为这几封匿名信让肖志明吓破了胆,谅他也不敢上台演说,是不是这样?”肖志明一针见血地反问。
刘向阳笑道:“肖校长,不是怕你吓破了胆,不是的,你是英雄虎胆,吓不倒的,这我知道。我们考虑的是,顽固派和特务分子丧心病狂,为了破坏义演晚会,有可能狗急跳墙,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大干一场。你肖校长的安全,我们不能不考虑,不能不提防他们一手啊。”刘向阳平静地、耐心地解释说。
“你回去告诉救亡协会的朋友们,我肖志明就这么个鬼脾气,从来只认个死理,根本不吃特务那一套,软的硬的统统不吃!我肖志明胆子越吓越大,死都不足畏,几封匿名信又何畏之有?笑话!天大的笑话!”肖志明慷慨激昂,口气坚定不移,掷地有声,“归根结底一句话:怕死不抗日,抗日不怕死!”
刘向阳朗声笑了。
说话间,刘阿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脚没跨过门槛便高声叫道:“肖校长,刘老师,你们快去防空洞躲一躲,肖太太急坏啦!”
飞机轰鸣声、机枪扫射声、炸弹爆炸声响成一片。
出人意料的是,巨大的爆炸声中,右花园的花厅楼上,激情万丈的琴声不绝于耳。那是肖素芳毫不畏惧地继续弹奏着《黄河大合唱》。
大地在颤抖。激荡人心的琴声,越来越高昂,越来越激越。
肖志明和刘向阳胸中波涛汹涌,情不自禁地随着悲壮、雄浑的旋律,轻轻哼了起来。
刘阿林一脚跨进房门,见此情况,立时傻了眼,一动不动地看得发呆。
刘阿林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
肖素芳全然不顾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胸中燃烧着万丈怒火,全神贯注地弹奏着《黄河大合唱》中的《保卫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