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林、肖素芳和小妹肩并肩、手拉手,肩头挎个化妆包,兴冲冲地赶到此次义演活动的秘密排练场去。他们一路走来一路张望,见商店门口、电线杆上、公园围墙上,许多五颜六色的老刀牌香烟、虎牌万金油、阴丹士林布的广告中间,突然出现一些格外醒目的标语和招贴画,清一色是为此次募捐义演晚会造势的。他们被这些别具一格的标语和宣传画吸引着,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指指点点,有说有笑,不断评头论足,不免要为每张宣传画评估一番,给它们打打分,有的赞不绝口,有的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三人情绪空前高涨。
他们路过中山公园附近高高的塔尖上竖着十字架的大教堂时,教堂门口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小妹心存好奇,路过门口时不免驻足探头往里面望了望。
现在,距离祈祷虽然还有十来分钟,可是教堂里面人满为患,座无虚席。有位身穿黑色长袍、胸挂十字牌,一脸严肃表情的洋牧师,文静庄重地捧着圣经,端坐在席位上。小妹朝肖素芳扮个鬼脸,神秘兮兮地咬耳说,“真有意思,中国人信神,信菩萨,信观音,信弥勒佛。外国人也信神。不过,他们的神是耶稣,是上帝。”
“你信什么?”肖素芳笑问。
小妹毫无思想准备,一时被她难住,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咧嘴笑起来,说,“我呀,别的都不信,就信那个……”说到这里,突然打住,引而不发,没有下文。
“什么这个那个,不要卖关子。”肖素芳颇感兴趣地追问。“说吧。”
小妹神秘地凑近肖素芳耳边,狡黠一笑,反问一句,“你信什么?”
肖素芳笑而不语。
“你不说我也知道,”小妹见肖素芳被她问住了,得意洋洋地笑道,“反正,一句话,你们信什么我也信什么,我们是同志!”她拖着长长的尾音,把“同志”二字说得很重。
肖素芳和刘阿林忍不住捧腹大笑。
他们三个人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向前跑去。
他们刚来到中山公园,刘阿林的眼球马上被公园门口一幅巨大的宣传画吸引住了,他手往前一指,惊叫道,“看,快看!”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小妹惊讶得张大嘴巴,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肖素芳一时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等怪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看犹可,一看,吓一大跳,继而觉得十分可笑,圆圆的脸庞刷地泛起一片羞怯的红晕,接下来便按捺不住地放声大笑,连连摇手道,“不要看,不要看,真丑,丑死了!难看死了!是谁让他们画的!”
原来这是新州县抗敌救亡协会主办的“为抗日负伤将士募捐义演晚会”的巨幅宣传画。问题还不在这里,顶顶有趣的是,画上的主角是个演员,正是聚精会神演奏钢琴曲《黄河大合唱》的肖素芳。她巨大的“光辉形象”足足占据半个版面。理所当然,宣传画还着实追捧她一番,夸她技艺如何如何高超,还是新州独一无二的美女,说得天花乱坠,让人感到有点肉麻,让刘阿林和小妹笑得直不起腰来。
正当他们“咯咯,咯咯”笑得好开心的时候,没料到背后不声不响走来一个人,重重地拍一下刘阿林的肩膀。刘阿林毫无思想准备,猛然回首,原来是多日不见的黄包车夫“惹不起”谢木春,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拉着他的手大叫:“谢大叔,是你呀?哈哈,好多日子没看见你,我做梦也在想你,快把人想死了。”
“哈哈,阿林,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几天不见,你这个老实人也学会这一套啦?算了,算了,我才不信,你也不要再哄我了!”谢木春指头戳戳他的脑门,再瞅了瞅站在他身旁的肖素芳,似有所悟,语带双关,风趣地回击说,“只怕你早把我这个老家伙忘到九霄云外,忘光了。小姐,你说是不是呀?”
肖素芳听出他话中有话,弦外有音,脸孔一红,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为刘阿林辩护说,“谢大叔,怎么可能呢?阿林三天两头念叨着你呢。”
“真的?”谢木春亲热地笑问。“我有那么好?”
“真的,你就有那么好。”刘阿林笑着解释道,“刘老师和宋小姐常常在我们面前提起你,口口声声夸奖你,说你们黄包车工会的工作做得很出色,是抗敌救亡协会的重要台柱,撑起了救亡协会的半个天。”
“过奖了,过奖了,”谢木春眯细着眼,笑得合不拢嘴。接着,上下端详刘阿林兄妹半天,拉着他的手说,“行,两个月没见面,你们又长高长大了,你已经是大男人了。”
“谢大叔,你是说我们?”小妹逞强好胜,见谢木春言辞中不曾提到她,不服气地挺直腰杆拍拍胸脯,追问一句,“包括我在内吧?”
“你呀,”谢木春笑了,眯着眼睛打量一下,摇摇头,拖长音调,存心逗她说,“小妹,我可没说你呀,你误会了!你还早着呢,多吃几年饭再说吧!”
小妹生气地朝他扮个鬼脸,鼻子里不满地哼了哼。
“怎么样,刘满嫂也好吧?”谢木春问。
“托你老人家的福,都好,大家都好!”刘阿林喜上眉梢,笑声不断。
谢木春转脸再看了看他身边的肖素芳,突然感到好生面熟,脑筋一转,恍然想起面前的宣传画,情不自禁地开怀大笑,指指画又指指肖素芳说,“有意思,有意思,你就是画上的肖小姐吧?你回头看看,画上画的不就是你?我早听人说起,你是省高的校花,而且钢琴弹得相当不错,大家等着看你的演出呢。”
肖素芳被他说得有点难为情,漂亮的脸上飞过一片红云,带着几分羞涩,谦虚地说,“谢大叔,你太夸我了,到时候欢迎你来看演出,欢迎你多提批评意见。”
“欢迎不欢迎我都会去,凡是有关抗战、打鬼子的事,少不了我谢木春的份,从来如此。”谢木春陡然记起一事,把刘阿林拉到身边,凑过头去,悄声细语地说,“阿林,我要提醒你一句,这回演出跟往常不同,大意不得,要多留神、多提防啊。”
刘阿林默默地点了点头。
谢木春意犹未尽,一口气继续发挥下去:“这几个月,顽固派到处制造摩擦,刻意挑起事端,掀起反共高潮,江苏的韩德勤就是急先锋,他的部队大举进攻新四军江北指挥部,被打得落花流水,吃了大败仗。当然,事情没有结束。顽固派不会死心,肯定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麻烦。”
“知道了。”刘阿林舌头一转,换了语气,轻松地说道,“谢大叔,有你们工会纠察队做保镖,我们心里踏实,出不了大事的。”
“这倒是实话,中听。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小心为好。”谢木春眼睛四下一瞄,警惕的目光突然锁定不远的小巷子口,觉得那里有些诡异,连忙问刘阿林,“你们现在准备去哪里?”
“去排练场。”刘阿林察言观色,觉得谢木春的神情有点不对头,追问,“谢大叔,怎么啦?有问题?”
“现在,你们不能直接去排练场,以免暴露目标。不信,你转过身去看看,背后有尾巴,咬住你们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要赶紧找个机会把尾巴甩掉,不然他们知道排练场在哪里,肯定不放过,会制造麻烦,想方设法进行破坏。”谢木春警惕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小巷子口。
刘阿林有点紧张,低声问,“这么说,有情况?”
谢木春不动声色地努努嘴,示意他转过身去看看。刘阿林和肖素芳悟性高,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悄悄望去,果然,距离他们几十米的小巷口,有三个身着便衣的家伙,躲躲闪闪,探头探脑,死死盯住他们,那副鬼头鬼脑的模样,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好东西。刘阿林和肖素芳交换个眼色,低声说了一句,“不错,有尾巴!快走,跟我来!”
“快走!路上多长个心眼!”谢木春拉起黄包车,迎着那三个家伙小跑过去。
刘阿林拉着肖素芳和小妹,若无其事地哼着那首百唱不厌的《本事》,嘻嘻哈哈,转身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三个神秘的家伙睁大眼睛,咬住他们不放,鬼鬼祟祟跟踪而去。
但是,这三个家伙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谢木春的眼睛,好几回他有意拉着丰子挡住他们的视线,趁此机会让刘阿林他们迅速混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急得三个家伙直跳脚,满头大汗地四下寻找,经过多番周折,方才发现刘阿林他们的身影。
小妹毕竟年纪小,少经风雨,遇事还不够老练,难免有些着急,努努嘴巴,对刘阿林说,“哥,怎么办?那三个家伙不安好心,我去叫小蓝哥带人来,把他们摆摆平,收拾收拾他们。”
“不行,我们还有重要任务,来不及了。”刘阿林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制止她说,“没关系,你们跟着我走就是。”
肖素芳附和道,“小妹,你少出些点子,跟阿林走吧。”
他们三人神出鬼没,脚步时快时慢,忽左忽右,跟几个小特务大玩捉迷藏的游戏,着实耍了他们一通。那三个灰头土脸的家伙,紧迫快赶,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样子。
他们七弯八拐,兜了半天圈子,重新回到教堂门口。
教堂里祈祷已经开始。清脆悠扬的钟声敲响了,一声声,一声声,久久回荡在喧嚣的市井上空。
刘阿林眉头一皱,急中生智,顿时来了主意,他不容分说,拉着肖素芳和小妹,趁着特务看得眼花缭乱之时,身子一闪,眨眼工夫溜进了教堂,混入黑压压的教徒中间。
三个便衣特务发现刘阿林他们突然从视线中消失,吓掉半条命,一下子乱了套,手忙脚乱,东寻西找,就是不见人影。过了一会,他们中间的小头头发现奇迹似的手指教堂,大声嚷嚷,“******,在那里!他们去了教堂,追!快追!不能让他们溜掉!”
刘阿林领着肖素芳和小妹,轻手轻脚穿行于教友中间,一心要找个合适的藏身之处。
洋牧师心无旁骛,虔诚地唱着赞美诗。歌声优雅,气氛庄严肃穆。
这是刘阿林有生以来开天辟地头一遭,面对如此陌生而复杂的场面,难免有些紧张,有些惴惴不安,进退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善良的教友们意外发现三个神情异样的不速之客,而且全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同时他们也听到外边传来的便衣特务声嘶力竭的吼叫,“******,追!快追!抓住他们!”大家立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其中几位既热心又敢作敢为的教友,觉得肖素芳颇有几分面熟,那张讨人喜欢的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静心一想,恍然大悟,原来正是中山公园门口宣传画上的那位漂亮的女中学生,连忙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凑过身去,惊诧不已地向肖素芳悄声求证:“你们是参加义演的学生?”
“是,我们是。”肖素芳紧张地证实道。“我们后面有狗!有三条狗!”
外边传来嘈杂的叫嚷声:“快!他们在教堂里!”
真相大白!情况紧急,容不得半点犹豫!教友们急中生智,纷纷脱下外衣披在他们身上,同时将他们分散隐藏在教友中间,一起掩护他们,一起唱着赞美诗,一起低头在胸前画着十字,一起同做祈祷。